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ex77203】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苗疆蛊事]流年蛊   作者:逝水莫哀 文案 假设苗疆最后一战陆左身死,杂毛小道千里寻夫【大雾!的故事…… 左道无误,还用说什么捏?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灵异神怪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离,陆萧 ┃ 配角:苗疆众 ┃ 其它:苗疆蛊事,左道   一、最后的养蛊人   在从学校回村子的中巴上,我靠着座位,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中乱七八糟各种片段不知所谓恐怖至极,最后中巴震了一下,额头磕到对面座位上,才猛然惊醒,伸手在额头上抹了抹,抹下一手冷汗。   六月份,知了噪叫的时候。天热,车内的气氛更热烈,一群十四五岁的伢子套着校服吱吱喳喳笑闹成一团。旁边有人用手肘捅捅我说了什么,我看着他嘴唇开合,像是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脑子迷糊得像三天三夜没睡觉,上下眼皮粘成一团恨不得拿根棍子撑开。这种状况让我心中一紧,恍惚中勉力抬手摸到了挂在脖子上的一块老玉佩,一丝沁凉温润在手心弥漫开,这才觉得清醒了一点。   我依然沉浸在刚才那不知所云梦境的恐怖中。我自小这样,做怪梦,醒来记不得梦中场景,只有全身冷汗像从水里捞上一样。外婆说我这是年纪小,爱丢魂,给了这枚玉佩要我带在身上,便好了许多。这次或许是太累,竟然又莫名其妙做起怪梦来。   我又靠着座位闭了会眼睛,头疼厉害却直到村子都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夏天天黑得晚,七点钟的时候也擦黑了,车门打开,少年一窝蜂地涌下中巴,三三俩俩各回各家,不一会就分散在暮色中。   我磨磨蹭蹭到最后一个下车。下车发现就剩下我一个,才头重脚轻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路过村头的小学,隐约门口一个黑影,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正要擦肩而过,冷不丁那人猛一转身。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身材瘦削,白衬衫,衣袖挽到手肘,留长发,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天色太暗,看不清长什么样,只记得那双眼睛黝黑且明亮,在昏暗夜色里似乎隐隐发着光,璨如星辰。   我这一下被吓得着实不清,整个人瞬间清醒,连走带跑奔出老远才觉得心脏砰砰砰又跳回来,停下脚步暗自纳罕那厮应该长得不错,又不是鬼怪,心悸又是从何而来。我犹豫几秒,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去看一眼。怀疑终究没有战胜内心一腔急切,扭头回家。   我家在村子西边,现代社会罕见的黑瓦白墙房檐低矮老破房。我远远看见灯火通明,心中一颤知事情大条。门口几个穿制服的警察,为首那个制服外套了防弹背心腰间挂了枪套,问我:“你就是陆离?”   我说是。   警察告诉我两件事:我舅疯了;镇上罗老三死了,我外婆是嫌疑人。   那天我下午刚刚交上最后一份中考卷子,半年来第一次回家。   那年是2030年。   推行城乡一体化村镇城市化这么多年,附近几个村子陆续搬迁到一起,我所长大的墩村说是个村子,埋在十万大山里头不见世面,规模倒和小镇没什么两样。有商店有小学,和外面通了长途汽车,有车站,中巴半小时一趟,十分方便。   外婆是苗家人,原先所在的苗家寨子要么搬迁,要么被改为人文景观。外婆12年底搬到墩村老宅子,如今一住18年,再没挪过地方。前几年我舅跑生意攒了钱,盖了新宅子,要把外婆接去住,外婆没同意,说自己受不得福分。   外婆是个养蛊人。养蛊人孤贫夭,外婆就我舅我妈一儿一女,十几年前我妈病死,外婆只宁愿自己能单享一个“贫”字。   我是2016年生的人,我那老爹自称精通易理,算出我五行缺火,冥思苦想给自个宝贝儿子取了个“离”字做名字,卦象征火,内空外明,自以为高明的很。   我懂事后对此诟病不已,不说聚,说“离”,这名字真是要多吉利有多吉利。   这种不满伴随了我整个青春中二期,然我到底也没有趁着未成年方便的时候去改个名字,盖因为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也已追随他媳妇早早长眠地下,留着还能算作个念想。   世上没爹没妈的不止我一个,照样得活,还得挺直腰杆。而我扪心自问人生前十四年无论如何还算是活得像个新世纪的正常人样。   我舅一家不错,舅妈是个典型的湘妹子,泼辣豪爽,和我舅结婚几年,外地跑生意,没有孩子,手头也拮据,掏我的学费学杂费住宿费这费那费却从来没有二话,有几分把我当自个仔看的意思。   然我自小与外婆一道住在老宅子里,外婆一辈子专研蛊术,没主动教我什么,却不避讳让我看,玩笑一般指指点点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渐渐看着学了不少,只年纪还小,也谈不上多上心,只自认为知道小伙伴们不懂的神秘玩意,十分高大上。   毕竟是二十一世纪,飞机大炮坦克听着比什么少林棍法武当剑法都实在。蛊术这东西,在我外婆用它干掉罗老三之前,我学它就像学数理化生一样,从没想过这玩意有什么实用价值,更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到它。   和外婆学蛊的日子自我村头小学毕业戛然而止,到镇上去读初中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自小学开始,我读书就很像那么回事,和外婆学蛊和隔壁家张三打架都没影响我的学习成绩。到了初中,我舅我舅妈联手施压,要我在镇上初中住宿,好好学习,好考上重点光宗耀祖,以致我在人生最初十四年之后回想起那三年,每每忍不住仰天长叹。   ——早知我就算捧回全镇第一名的中考成绩单也没人看的话,当初还学他妈个鸟蛋!   前面说过了,舅是个外面跑生意的,常年累月下来手里攒了俩小钱,不多,刚够生计,能混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罗老三住镇上,与我舅半个合伙人半个包工头关系,来回做过几趟生意,手里钱比我舅多得有限   ——显然穷人何苦为难穷人在多数时候都是一句屁话。2030年夏初的那趟生意,舅一个人和罗老三去跑了,没带上我舅妈。至于舅和罗老三到底在外面招惹了什么狗屁官司,没人能跟我说得清楚。   能看到的结果,我舅回到村子,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外婆去看了她儿子。然后我年近七十,十八年都没出过村子的外婆,一个人颤巍巍地上了去往镇上的长途汽车。再然后,当天夜里,罗老三没了,死法相当凶残。警察叔叔好心,为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着想,没告诉我罗老三的具体死状,只说死因存疑。我外婆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外婆说要见我。   我中考完回家的第一个傍晚,就这样在我十四岁时世上唯一能称上是“家”的地方呆了十几分钟,在一群乡亲的指指点点下,被警察叔叔簇拥着,坐着警车回到了镇上。   我当晚在镇上的医院里见到了我外婆。   我外婆被安排在一个单人病房,开着灯,远远的就可以看见几个便衣在走廊上来回走动。医院走廊里充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压抑挥之不散,我走到门口,看到病床前居然站着一个人。   我一眼认出这吊毛就是我回家时在村头小学门口遇上的那个年轻人,跟警察显然一伙人,衣服都没换,只把衬衫袖口放了下来。病房里日光灯大开,我才发现他比我开始以为的还要小,大我不了几岁,低着头,情绪似乎不怎么高。他和我外婆在说话。我隐约听见他说没想到中仰苗寨还有传人,我外婆咳嗽着笑了两声,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然后我听见外婆叫我,说乖仔,过来。   我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就忍不住了。在我印象里我外婆像个寻常的小老太婆,穿蓝花土棉布衣服,包蓝布包头,满脸褶纹,精神一向很好。原先村子里看医生不方便,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来找我外婆整点苗家土药,灵效得很,比外面大医院里贵的吓死人的药都好用。现在这个老人蜷缩在病床上,花白的头发散在脑袋后面,眼睛浑浊泛白,没有一点光彩,显出一种可怕的枯槁。   我外婆拉着我的手颤颤地指了下那个男人,说这是陆萧,你爸爸远房堂弟,按你陆家排行,你该叫他四叔。   二、苗家巫蛊,中仰遗脉   我闪电般地抬头瞪向他,陆萧也似没料到我外婆竟然会这么跟我说,转头与我对了个正眼。大眼瞪小眼,一瞬间,彼此大略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一个字,艹!   他嘴角抽抽,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忽然向我挤挤眼睛,嘿然笑了一声,说,哎,大侄子。   我在外婆的催促下叫了他一声四叔。外婆咧嘴笑,说陆萧,以后娃崽麻烦你了。   我低着头,没听见他回答的声音,大概是点了点头。   我看见外婆咧着的嘴角渗出白色的口涎,顿时对身旁这个男人有了种小贩对城管老屋住户对拆迁队的阶级仇恨,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我对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喜怒不行于色暗自佩服,心想将来老子或许能是个人物。   我指甲用力掐着掌心,对自己说不能让外婆连走都走得不放心。   外婆叹了口气,说,莫急,让我与伢子说会子话。外婆与我说完话,催着我出去。我走出病房,刚好看到带我过来的警官和我那个新出炉的四叔在走廊另一头站着说话。陆萧看着年纪不大,面对警察却侃侃而谈,淡定自如,有风范得很。   他看到我出来,转头冲我笑了一下,又对警官说那我就带陆离回去了啊。那个警官看着人高马大,对他却也不知道是尊敬还是害怕,连连点头,说没问题,陆先生自便就是。   陆萧过来想要拉我,我后退一步瞪着他。他神情带点无奈,叫我跟上他。我看了眼一直盯着我看的几个便衣,没有说话,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   我们出医院的时候大概十点多,镇上街道已经没什么车了,只有路灯还黄黄地亮着。   我考了一天的试,早出了一身的臭汗,我们那中学的校服出了名的大灰狼的皮,不透气,颜色灰不拉唧,脏兮兮粘乎乎地裹在身上。我看了前面那男人一眼,他显然也奔波一天了,整个人显得灰蒙蒙的,但比我精神许多。   我往前赶了几步,说外婆告诉我了,人是她杀的,罗老三身上有我舅的怨气。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的举动显得挺惊讶,又有点高兴,嗯了一声,说婆婆用的是中仰苗寨的虺蛊。   苗疆巫蛊,虺术最毒。   我又恨又悲,狠狠啐了一口,说那□□的不配外婆用本命蛊。说到这里我停下脚步,忽然开口叫他:“老萧……陆萧!”   老萧。   我愣了一下,觉得荒唐,急忙改口,庆幸他应该听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这个称呼在我舌尖转了一下,就那么顺顺溜溜地甩出来了,熟稔得像是叫过无数遍一样。   从背后看,也能看见陆萧整个人僵了一下,停在原地。我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叫了声四叔。   他背对着我站着,没有应声。   我忽然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下定决心,直着脖子,深吸了口气,开口问道:“把我外婆害成那个样子的,是不是你?”   外婆是不是你害的?   我自小就跟外婆学蛊,知道外婆的手段不是普通人能轻易对付的,这个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让外婆变成了那副模样——我承认我怂了,这句话在肚子里回转了千百遍,说出来的语气完全不是想象中义正词严的质问,相当没有英雄气概。   我从背后看见他仰了一下脸,依旧不说话,沉默着点点头。   我扭头就走,走了几步觉得表现得太丢脸,回头狠狠瞪着他,说你个吊球,有多远滚多远,下次再见到你我他妈的弄死你。   骂完我转身就跑了,七拐八弯跑过一条巷子才停下喘气,回头看了几眼,路灯下巷子里空荡荡的,没看到有人追上来。   我觉得我该松口气,可心里就像堵了块大石头,眼睛也潮乎乎的看不清楚东西,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似的。我拉着校服擦了把脸,觉得一个人大晚上站在巷子里实在不像话,手伸到口袋里捏了捏还剩下的几个零钱,呼了口气,有了主意。   我身上的钱住宿不够,家里出了这种事,心里闷得荒,也不想去找同学家住。我的目的地是镇上的长途汽车站,大晚上的当然没有去村里的车,但车站旁边有个快餐店,24小时营业,大概能够让我凑合个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回墩村。   到长途车站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我到那儿的时候,刚好看到快餐店隔壁一家卖酸辣粉和麻辣烫的小摊正在收摊。这家卖夜宵到十一点,十分准时。我自傍晚回到村子,没喝一口水就被警察提溜上了车,这时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我问摊主还有没有吃的,得到肯定回答,大喜,连忙要他给烫碗酸辣粉。   摊主是个老太太,挺慈祥,说是今天最后一碗粉,不收我的钱,坐在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絮絮叨叨地问我伢子是不是没考好,怎地这晚也不回家?   也许是酸辣粉辣椒放得太多,被热气一熏,我眼睛酸胀得难受,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在快餐店里呆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掏出剩下的钱买了张票,搭第一班长途汽车回了墩村。到村后我先回我舅家看了一眼,铁将军把门,我舅被看管在县医院,舅妈也不在家。左右看看,倒看不见什么类似便衣的人物。我有钥匙,但没开门进去,转身径直去了我外婆住着的老宅。   老宅门口没有人,有几个村民远远看到我回来,掉头就走开了。外婆的宅子总弥漫着一股阴气,在夏天倒很凉爽。堂屋里供着一尊三瘟娘娘的泥塑像,我在神龛前简单布置了一下,重新供上果品,拿那只供在塑像前的泥塑小鼎,把里面的香灰掏出来,从老宅门口的老槐树根部挖出一点泥,和香灰混匀,再填回去。   我再拿一只瓷碗,碗里盛半碗刚打上来的井水,把脖子上那块老玉摘下来,小心放进去,完全浸没,最后把碗供在神龛前面。这都是外婆的吩咐,我完全不懂外婆想要做什么,只觉得玉佩浸入冰冷井水的一瞬间,我莫名身上一冷,激灵灵的就打了好几个寒战。   我最后再按照外婆的嘱咐,默念了三遍外婆的名字,点上三炷香。   点上香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仿佛听见了外婆在叫我。这种感觉十分玄妙,我耳畔并未听见任何响动,但便是觉得意识中有外婆的声音,正在招呼着我,十分慈蔼,如同我小时候,她粗糙的手拍着我的背,哼着歌哄我入睡的时候一样。我的意识逐渐被这声音催得有点昏沉,咬着牙摇摇脑袋想要振作精神,眼前却忽然看见青光一闪,直直没入我面前的瓷碗里。   我的意识中轰地响了一声,直觉中似乎有什么要硬挤进我的脑袋里去。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就攫住了我,我模糊间听见自己惨叫一声,就失去了意识。   我又做了怪梦。   我之所以说我从小做的是怪梦而不是单纯的噩梦,是因为虽然我意识昏沉,却潜意识里知晓这些梦都是有一定连续性和逻辑的,如同一棵树和另一颗树一样,清楚地知道它们都是一类事物。   这一次,我感觉自己是沿着一条河往前走。   一条河,河水很黑,我能看到河边聚集着不少奇形怪状的黑影,有些在岸边相互拥挤推搡,有些在河水中沉沉浮浮。这条河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下意识地想要离它远远地,但我自己的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机械地一步步沿着河岸游荡。   我中途似乎醒来了一次,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躺在床上。我睁开眼看到一只肥的像母鸡的大鹦鹉正停在床头上我的脑袋边,四叔陆萧也在。耳边很吵,我隐约听见有人在说“魂魄不全”,烦闷得难受,不一会又昏睡过去。   这个梦很长。   晚上我又醒了一次。   外婆老宅的顶灯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泡,没有开关,一根电线牵着,伸手上去拧一拧就亮,要关掉的时候再拧松,原先我写作业看书的时候只嫌它暗,现在却觉得这昏黄的光也有刺眼的时候,弄得双目干涩,难受得很,然而却到底带给我一丝熟悉和心安的感觉。   我适应了一下灯光,看清楚自己正躺在外婆的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毛巾被。床那头有黑影挡住灯光,陆萧坐在那里。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看清楚他是在刻着什么,心无旁骛,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手中的活计,再关注不到其它,如同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连我醒来,盯着他看都不知道。   陆萧的头发没有扎好,有几缕漏了出来,轻飘飘地散在肩膀上,飘荡在脸颊边。我忽然冒出个想法,很想伸手,替他把那几缕头发压到耳后去。   我手上没有力气,不知怎的觉得有点遗憾。   未曾想到这么快再看到他。   过了一会,我熬不住疲惫,又睡过去了,这一次睡眠倒是出奇地平静。   三、外婆去世,天赐蛊身   第二天早晨五点半的时候,我准时按照中学里养成的生物钟醒来了,天刚亮。   一层曦光洒在窗子上,我试着动了一下肢体,躺得久,难免僵硬麻木,但还算听使唤,没大病未愈的酸软无力。我动了动腿脚,才发觉有人正偎着我,传递着温热的触感。   陆萧就在床那一头,靠着衣柜打盹。   他睡得浅,我一动,他就醒来了。他看到我醒了,说还早,叫我再睡一会。他昨晚熬了不知多久的夜,居然也没见多疲惫,眼睛依旧亮的很,看着我,带着笑。   我闭上眼睛装睡,感觉到他起了身,房门响了一声,开了又关上。   我松了口气,又翻了几个身,无奈学校里养成的作息习惯太牢靠,只好作罢,爬起来准备穿衣服。   我的目光凝聚在了我的胸口。   我的脖子上常年挂着的只有外婆给我的玉佩,是块好玉,半个巴掌大小,正阳满绿,温润通透,边沿流云纹装饰,正中却打磨光滑空无一物。现下挂绳和那块玉依旧在我的脖子上,玉佩上却多了些东西。   一块比玉佩稍大点的木牌,雕刻精美,中间挖出空槽,玉佩正镶在里面。透过玉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玉佩和木牌镶接处绘着金色,似是文字又似某种图案,我对着光看了半天也看不分明。木牌木质极为坚实,淡黄,隐隐透着清香,对着阳光看去,一丝丝看起来极为华美的金线闪耀着。   我虽生在贵州,却也知道出产自四川古河床的一种珍宝。色黑而内黄,木质坚硬馨香,金丝耀眼,古有嘉木,得天地机缘,埋于地下四千年,方才成材,这便是金丝楠阴沉木。我把它握在手里,感觉着一阵温润从手心里传来,心中却有点发冷。   我忽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外婆对我说过的话。   我是16年夏生的人,命格缺火。夏天生人本该命火最为旺盛,然那年气候异常,本该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却雨水不止,酷暑全无。夏季大雨本是寻常,但外婆却说,那一阵子墩村一带的雨水出奇古怪,不大,却连绵不绝,还刮着小风,带着一股阴沉沉的土腥气。   外婆说,那年夏天,三瘟娘娘过境。   我便是在这样的雨水中生下来的,命格奇特,属阳带阴。外婆说我这样的体质称作天赐蛊身,与蛊虫亲和力最好不过。养蛊人孤贫夭三绝,我是陆家剩下的唯一一根独苗,外婆说本不愿教我养蛊,但我天资实在出众,她便让我且看着。学多少,以后走什么路,全看我的机缘。   我那时很小,不过四五岁,平常的小孩在这个时候应该懵懵懂懂很难记事,而我自小记忆力却出奇地好,那时候的事,或者更小时候的事,很多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每一丝细节都很清楚。如果外婆知道这一点,未必肯对四五岁的我说那些话。不过外婆大概也没有想到,真会有这一天,我的机缘居然是这般来的。   陆萧作为一个能够在正面斗法中让我外婆甘拜下风的人,我得承认他有本事,能看出我命格,该不是难事。这块金丝楠木牌倒与我一般,木性属阳,又在地下埋藏无数年头,阴气自然聚集,是安镇魂魄的良材。然不知为何我脑中总是回响着半昏迷间听来的那句话,   魂魄不全。是说我么?   我又想到四叔——我宁愿捏着鼻子咬着牙叫这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杂毛一声叔,也不愿再去提他的名字。那声无意出口的“老萧”,不知为何,总给我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我把这块镶玉木牌塞回背心的领口,套上件短袖T恤,心想着待会等四叔回来了,无论如何一定问个清楚,正想到此处,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四叔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跟着个年轻的警察。   我倒记得那个警察,那天把我带去见外婆的几个人里就有他,正站在四叔身后,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看着我——此后,警察隐隐成了我最恨的生物,之后这辈子,无论什么事故,我都再没有找过警察。   这一次,警察来告诉我,我外婆昨晚逝世了。   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或许知道,能哭出来都算不上真正的悲痛。当巨大的悲恸迎面而来无处闪躲的时候,能够痛哭宣泄反而是一种奢侈。   我懵了好一会,瞳孔失焦,过了许久才看清楚眼前的事物,视线正对上年轻警察的脸,把他看得直往陆萧身后缩。我转了下头,对上我那四叔的眼睛。大概我那时眼神煞气太大,陆萧的目光明显闪躲了一下,我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分辩,但最后只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倒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不过我也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我和他对峙似的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开口,说他要去县城,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   我说,去!   外婆死在县医院里,死于虺蛊的反噬。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病床上盖着被单,布的中间凸起,勾勒出一个苗寨老婆婆的干瘪形象,空气中弥漫着腥味和臭味。我之前一门心思只想着跟着他们过来,再见外婆一面。来了,站在外婆前面,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陆萧过来拉我,我甩开他的手。他的手用力按到了我的肩膀上,眼神严厉,瞪着我,带着说不出来的悒色。   他叫我站开一点不要再往前去,我说关你屁事。   他说你他妈的要死要活我不管,别在你外婆面前找死,让她不安息。   我被他倒打一耙气得笑,然而到底顺着他的意思退后几步。陆萧大略是早有布置,他口诵咒诀着罡步绕着病床走了一匝,数点青芒浮现勾连,我看见惨绿色的秽气渐渐被逼迫聚拢,浮现在外婆身体上方,最后他一张符咒,捏决一引,幽蓝色的符火窜起,焚灭得一干二净。   唯一让我有点欣慰的是,随后他做法超度我外婆亡魂的时候,用得符是螺绫子所绘。我外婆且用不着朱砂。这个苗寨的小老太婆,就算死了也不是戾魄。   四、山魂夺体,十二法门   我外婆的后事办得简单,但还好,警方出资,不算草率。这年头死人比活人还费钱,就算卖了我,也出不起钱,来给外婆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在外婆的葬礼上这么多天第一次见到了舅妈。她这与犯罪嫌疑人密切有关的人员显然被严密看管调查了,这个素来精干美丽的湘南女人被警察带到殡仪馆,眼光神色呆滞,呆呆地对着排位和骨灰盒看了一会儿,嘶哑地叫了一声妈,干嚎起来。那声音不大,只满满地带着一种无力的、撕心裂肺的麻木和悲怆。   葬礼过后我终于得到准许,有机会去见一见我依旧在医院里,被政府看管起来的舅舅。据他们说病人有间歇性的暴力倾向,门上安着铁栅栏。透过栅栏看见单人病床里关着个人,胡子拉碴,脏兮兮地坐在床边上,目光呆滞,盯着前面。我叫了他一声舅。   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我。他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像要凸出眼眶,满布血丝,咯咯地磨着牙,像对谁有深仇大恨一样。我蹲在栅栏这边和他对视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我看着他眼睛眨了一下,瞪着我看,逐渐变迷茫起来。我又叫了一声舅,他嘴张了张,呵呵呵冲着我傻笑,我听见他嘟嘟囔囔地说,伢子,娃娃,不哭。   我的腿蹲得发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出医院前到洗手间抹了把脸,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镜子映出一张脸,眼泪被洗干净了,脸色阴沉,看不出什么表情。   后来我自嘲地想,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学会了伪装掩饰,喜怒不形于色,骗别人也骗自己。   我走出医院看到舅妈正坐在候诊厅里的椅子上,见到我出来了,脸上颜色开了些,拿手抹了抹眼睛,叫了我一声,抽了下嘴角露了个无比难看的笑影,说离伢子,考完了吧?   我嗯了一声,看着我舅妈,我这舅妈,那年还没过三十,女人花一样的年纪。我说舅妈我舅现下是个什么状况,您也看着了,您看看有什么可拿的,都拿了,自个儿过吧。我又停了一会,慢慢地说,您别怨我舅,也别怨自个。   舅妈张着嘴呆愣着看了我好一会,然后捂着脸,嚎啕大哭。   他妈的,都是命。   这几天从外婆逝世到我舅我舅妈的事,前后半个月时间,都是陆萧在帮我操持,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最后我和他弄完档案记录,从警察局里出来,几个警察叔叔带着送瘟神一样的表情把我们两个送出去。   走在街上,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这天我的成绩出来了,考的不错,县上排前十,可以进入市里的重点高中。   我心里正想到我舅和外婆,带着无人分享述说的苦闷,闷得胸口疼。于是我嗤笑一声说他妈的你还真想当我家长?   他说你现在未成年,他妈的我是你叔还是你法定监护人。他这话说得吊儿郎当,声音却闷。   我说我不读了,去广州。   我舅状态不稳定,医院不同意放回家。我倒不埋怨他们,精神病要是杀人,死者死得尤其冤。   我舅按我的要求被他们弄到一家专业的精神病疗养院,条件不错,费用也高,钱得自己出,被陆萧先垫上了。他掏钱,我没说什么。我这四叔还算识相,没说钱都由他出。   他说你别在这上面赌气,以后准后悔。   我一下子停了脚步站在街上看着他,不走,也不说话。街上人来人往,他拿我没办法,也没脾气了,问我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我欠你的以后我想办法还,你也记住我的话,我说的话,算数的。   说完我没管他,往前走了,走了几步我听见他在身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提高了声音说我他妈的有办法救你舅!   我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我听到外婆杀人的消息时便大略知道我舅没得救了,这次我自己来也不过是更加验证了这一点。我舅这征状,道家谓之“活漦”,乃是山河之脉夺体,与地眼之怨等,在阴阳学说中皆为无解之症。   活漦这病征与畜生怨孽冲体不同,后者称作“阳溺”,像禽流感,来得猛,不挑人,一不小心就传染,厉害的时候分分钟要人命,要能对症下药,治好了也就和一场感冒没什么差别。活漦更像帕金森,与个人基因有关。山峦有灵但无知,不过一片浑噩炁场,活漦之征,不容易得上,基本治不好,也不容易速死,对患者和亲属都是一场漫长折磨。   我看过我舅,他身上炁场凶煞极重,我不知道他被罗老三带去了什么地方,但至少也是“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之类的大凶之地。再则我舅便是偶有清醒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全无神智,大略连魂魄都已然被地魂上身时的凶煞之气震散了。   在外婆看来,这是我舅为人引诱,冒犯了山川神灵。于我这对宿土理论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而言,若害我舅的是神鬼仙怪,我还能与它周旋撕打一番,若是那不知在何处的一座山峦,我又能如何?   然而外婆都无可奈何的病,若我这四叔说他能治,我却信。   我盯着他,他耸耸肩膀,说现在也查不出到底是何处地灵上了我舅的身,不过,这里的警察说我那舅舅是神智全失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摸回来的,那就是这里定有什么在吸引他。   我说我外婆舅妈都在这里,我舅不回这里,还能去哪里?   他笑了笑,没对我的歪理发表评价,眼睛看着我,神情认真,说追本溯源,物之天性,这里恰好就有一处凶脉源头。   我说你要怎么样才肯救我舅?   他扯了下嘴角嗞一声吸了口冷气,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盯着我看。我以为他要揍我,暗中做好了防备,最后却见他只吁了口气看看天空,又扭头看我。   他说不是他不想现在救你舅舅,只现下正当盛夏,暑气大行,阳气上涌,阴气不流,他虽精通阴阳道法,但若要他现下循着这条凶脉算出我舅于何处中招,办不到,我得另请高明。   我说你要什么时候才算得出来?   他这一次答得干脆,三个字,七月半。   我当晚还是回了敦村,我那四叔跟着我一起回去的。   我之前虽和舅妈说我舅的家产都给她,但事到临头我还是去找了她,向她说要借我舅的宅子住上个把月。我自己一个人自然无所谓,但带着个外人去住外婆那什么都没有的老宅子总不像话,再则我心里有个疙瘩,不愿意四叔在外婆的老宅子里多呆。   舅妈听我说了原因,劈头盖脸把我大骂了一顿,末了眼圈泛红,看着我,说她没本事,我们弄的东西她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我。外甥像舅,我们家的都认一个死理,但她还活着,还没和我舅分,还是我舅妈。有什么难事是我不能和她说的?   我知晓她还是不放心,生怕我也被害了。她最后说她先回娘家,有空就来给我们做饭。   我光点头了,一句话都没说,生怕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   我当晚在我舅家网上填报了高中志愿,市一中,按我的成绩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陆萧就靠在一边沙发上看着我填志愿。填完提交后我说就这样,等着录取通知就行了。   他刚洗完澡,身上套着件棉T恤,额发湿漉漉的搭在脸颊上,摸着下巴看着屏幕,听了我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名笑起来,神经兮兮的。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我这四叔比我大不了几岁,说起来一身本事,却也不知道他上过学没有?家人又在哪里?   我张了张嘴,又把声音咽回去。他笑了一会儿,忽然一扭头,看着我,眼神明亮,很认真,问我想不想和他学蛊?   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莫名略觉心虚,没好气地说难不成你养蛊。他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地笑了笑,起身去拿了本厚书塞给我。   书是手抄本,封面上龙飞凤舞秀遒狂娟的毛笔字,我随便翻了几页,十分惊奇地发现内里居然也是毛笔字,与封面不同,是小楷,十分工整。我皱着眉头盯着落款看了一分钟,抬头瞅着他说你是山阁老?   四叔被我震惊了,一抬手就把沙发靠垫拍到了我脸上,指着我说他妈的我抄本道德经给你你是不是就说我是老子了?   我自觉没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去看书的名字。这次我又花了十分钟才把那行字认出来,然后我的心脏就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五、中仰虺蛊,外婆遗物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成绩出来之后的日子,我以住在农村,上学路程远不方便为由,推了市一中的暑期补课。市一中和我之前在县里上的初中一样,有住宿生,但暑期学生少,不便管理,宿舍不对学生开放,对于我来说倒是刚刚好,现成的借口。   我宅在我舅家里,除了等着农历七月半的到来,便一心扑在了四叔给我的这本书上面。陆萧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外出,一去两三天,行踪诡秘,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何处。   《镇压山峦十二法门》,共有十二部分,为坛蘸、布道、巫医、育蛊、符?、禁咒、占卜、祈雨、圆梦、驱疫、祀神、固体。书很厚,书页墨迹也很新,似乎还能够闻到墨汁的清香。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有正文,还有详细的注解和我这四叔自己的见解。我其余的囫囵吞枣大致浏览一遍,见识有限只觉得艰涩,也看不出利害,只有育蛊一节,我仔细看了,废然掩卷叹气。   我不知道如果外婆看到了这本书该怎么想,看着对手把自己浸淫一生的得意技艺鞭辟入里了如指掌,外婆输在我那四叔的手上,倒也算不上冤。   四叔外出的时候多,留了几本道家典籍给我看。他自称是茅山道士,给我的倒不仅限于茅山典藏,一本《众阁真言》,一本《葬经》,分别是众阁与宿土的东西。我与十二法门相互印证,收获颇丰。   这日我依照十二法门中固体一节内视观想,忽觉体内有一处略有异样,再看去,似有一条长虫形状的暗影,盘踞在肝肾处,隐隐挪动。仔细看,暗影中是一条浑身鳞片隐隐泛着绿光的小白蛇,它似乎知道我在看它,昂了下脑袋,眼睛的部位却只有两个小小的黑色鳞片。   我对这条暗影熟悉得很,却没想到它有一天会存在于我的身体中,我心神沉入体内,试图与它沟通,它有气无力地动了动,算是回应了我。   这是中仰的蛊,外婆的蛊。   虺这个字解释多多,楚辞中说“雄虺九首,往来?忽,吞人以益其心些”,说它是一种上古神怪九头蛇相柳,也有说它就是蝰蛇。中仰苗寨的虺蛊倒和九头蛇没有什么关系,而是捕捉一种传说游走于九幽,半鬼半蛇的怪物,结合秘法炼成的蛊。说是蛊虫,实际上结合了蛊术和巫术驭鬼的法门,是中仰苗寨的不传之秘。   这种可以炼成虺蛊的怪物叫做褫。浑身漆黑,形如乌梢,叫阴褫,鳞片雪白,双眼漆黑,是虬褫,我的这条小白蛇是最后一种,叫做蛟褫。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褫成长到蛟褫这一步,能够自由游走于阴阳间,十分厉害难缠,何况褫这种东西和其他毒物不同,体形越小,毒性神通越大,而盘踞在我体内的这条虺蛊,体长不足七寸,也不知道中仰祖上的大拿是怎么捕捉到它的。   我依照十二法门中育蛊一门的法子,花费了足足四天的时间,才逐渐与体内的这条虺蛊建立了联系。   它的状态并不好,之前是外婆曾与四叔拼斗的缘故,奄奄一息,连与我感应都做不到,直到我作内视观想,才发现了它的存在。与虺蛊沟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等到第四天傍晚,这条小小的白蛇终于从我腰腹部探出头颅身体,盘踞在我手心,细小冰凉的鳞片轻轻摩挲我的手心。   外婆已然去世,她的虺蛊如今终于认我为主。   我让小白蛇继续回到体内修养,此时夕阳的一抹余光恰好从地平线上消失,我望着窗外渐渐降临的暮霭,忽然鼻尖有些发酸,深吸口气,抬手捂住脸。   这一天,离我外婆逝世,整好一个月。   我正想到外婆,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我那四叔说话的声音,接着钥匙□□锁孔中,门锁咔嚓转动,门开了,门口站着的除了陆萧,还有舅妈。   我看到迈入门槛的时候我舅妈用力抽了下鼻子,心中暗叫不妙,正想说话,便看到舅妈脸色一变,直奔厨房,盛满泡面袋和自热便当盒呈呕吐状的垃圾桶直直暴露,视觉冲击略大。   我讪笑。   舅妈五天前来过,给我做了一桌好菜,之后我沉浸于炼化虺蛊,不想花费时间做饭,这几天就外出采购过一次,之后便足不出户,一直以馒头面包泡面自热便当填饱肚子。时值七月,虽然屋子里开了空调,温度不高,但依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防腐剂的味道。   外婆爱干净,老屋虽然破旧,却一向十分整洁,连带着我也有点轻微洁癖,看着这一幕摸摸鼻子,自己便觉得不像话,开始动手收拾。舅妈动手关了空调,一边开窗户通风,一边骂我。我正扫地,外面的热风涌进来,胃里一阵难受反酸,头昏脑胀。   四叔丢垃圾回来,看我舅妈还在骂我,咳嗽一声,说伢子还没吃饭,麻烦你给他下碗面吧。舅妈瞪了我一眼,去煮面。我瞪着他看,他冲着我促狭一笑,接过我手中的活计,叫我吃完晚饭就去睡觉。   我想知道他们两个怎么会一起回来,然他平时看着随意,没个正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却微微压低了一下,带上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和威严。我心中生疑,却平白对此时的他生出一股惧意,没有反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热腾腾的面条下肚,我登时便觉得舒服了许多,一股睡意翻上来,几乎不可抵挡。我在餐厅吃面,看着舅妈和四叔坐在客厅里,低声说着什么,我想要仔细听,却实在熬不住那似乎一下子从意识里冒出来的困倦感,勉强撑着吃完,之后怎么上床睡觉的,就不太清楚了。   我这一觉睡得十分之沉,一觉睡醒,天光大亮。   我之前几天精神都处于一种奇特的亢奋状态中,如今好好休息了一次,从身体到神经却都像是被丢进洗衣机里搅过再烘干一样,整个都硬梆梆不是自己的了。我勉力支开眼皮,房门没有关,客厅里一片寂静。我想着天还早,不妨再睡一会,却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我挣扎了一番才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摇晃着走到客厅,客厅里墙壁上挂钟时针正指向7点。我四望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却觉得胸口一动,蛟褫探出脑袋,算是打个招呼。这条小白蛇似是知道我的想法,从我胸口钻出来,落在一件长袖衬衫上,昂着脑袋,两片冒充眼睛的黑色鳞片正冲着我。   我有点想笑,如果这条虺蛊是个人,现在一定正眼巴巴地看着我。   那件衬衫被随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黑色,袖口依旧挽着,我仔细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一点不对的地方,一步跨过去,不管虺蛊还盘在上面,一把把它掀开。衬衫下摆内侧一小片不显眼的深色痕迹暴露在我面前,空气中那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气息便乍然浓郁起来。   我终于辨认出那是人血的气息,说起来自从与虺蛊建立关系,我的五感灵敏度明显是上升了一个层次。   摸着心口说,我对四叔的感情十分之复杂。   一半是能说清楚的,他算是半个害死了我外婆的仇人,我舅的病却又一大半托付在他身上,现下我外婆死了,我舅疯了,除了我舅妈之外,他到底是一个能让我叫声叔的人。   另一半我说不清楚,就和那声“老萧”一样,一想起来就让我心悸。   我现下头痛欲裂,脑袋沉得发木,转不动,只觉得心脏像被只手捏住了,气都喘不上来。   陆萧睡在客房,房门关着,我拧了一下把手,拧不动,从里面反锁了。地上银绿色的光一闪,虺蛊怒气冲冲地乍起脖颈上的鳞片,冲到门前面。   它个头小,速度倒极快。我忙在意念里止住它,自己到柜子里摸出备用钥匙,做贼一样悄悄摸过去开门,锁打开的时候咔嚓一响,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推开门,看到四叔正从床上坐起来,头发散下来披在肩膀上,睡眼惺忪,一脸迷茫疑惑地望着我。   我硬着头皮,指了指爬到我肩膀上的小白蛇,又指了指他。他似乎早有预料,没觉得从我身上爬出一条蛇这件事有什么值得惊奇,不过看着我的神色依旧有些古怪,喃喃自语说中仰苗寨镇寨的宝物居然还是落在了你的手上……   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好笑,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默了一会儿,他赶我去睡觉,指着我背后墙上的镜子说看看你自己现在是副什么鬼样子。   我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镜子中一张脸白得像纸,两个眼圈紫得发黑怵目惊心,再把嘴唇涂红就是吸血鬼的标准照。我十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睡了一觉就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如何,忽然就觉得松了口气,糊里糊涂又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头就睡。   六、开经玄蕴,似是故人   等到我彻底醒来之后才知晓,从我炼化虺蛊的那天晚上起,如果不算第二天早上醒来的那一次,我一共沉睡了五天。这五天里我的身体机能发生了质的变化,我四叔说相当于我那特殊体质被激发,是好事,以后前途无量。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以为那是炼化虺蛊带给我的好处,直到了后来因为一些其他事情逐渐发生,我才知道虺蛊充其量只算是一个引子。而真相,我当时是无论如何不敢想,想也想不到的。   体质蜕变带给我的好处以后再提,当时蜕变的过程却着实不好受。前两天还好,我只觉得累,困,睡沉了,万事不知。之后一天,我开始梦魇。   梦魇俗称鬼压床,那种感觉十分可怕,也非常难以形容,我感觉我的一半意识清醒了,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拼命地想醒来,却始终动弹不得,另一半意识依旧在梦境中游走,身不由己。   没错,时隔一个月,我终于继在外婆老宅昏倒之后又做了怪梦,好在这次怪梦倒算不上有多吓人,只是有些阴森诡异,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我感觉到自己坐在一个黑洞洞的宅子里,像是在等人,却不知道到底在等着什么。   中间有几次,我感觉到四叔过来,把我从床上捞起来,让我靠在他身上,喂我些味道古怪的汤水。他的肩膀瘦削却不瘦弱,很结实,靠着的触感很硬,不舒服。我却由衷希望这样的时间长一点,至少让我知晓身边有这么个人。   他起初还离开了一两次,后来便一直陪着我,我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念着寂寂至无踪,虚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谁测此幽遐……   这是开经玄蕴咒,我没觉得他的声音有什么神迹之处,但能感觉到随着他的声音有一种炁场缓慢地渗透抚慰,非常舒服。茅山道术素来讲求“镇”,“降”,霸道得很,我不知道茅山宗有这么温和的手法,倒和清微派那边的路数有些像。   如此我浑浑噩噩,时而略微清醒,时而沉浸在怪梦中万事不知。这日我仍旧身不由己地在那栋黑宅子里等人,忽然觉得耳边又有人在轻声念着开经玄蕴咒。   我一开始以为是四叔,并未在意,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这声音和四叔很像,但更加低沉浑厚。我起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谁在我身边,四叔又去哪里了?再听了一会儿,我忽然悚然而惊。我终于分辨出来了,这声音是在我耳边响起的,但不是在现实中,是在那怪梦里。   在梦里,我坐在一个黑宅子里,在等着未知的人,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我身边,低声念诵着开经玄蕴咒。我眼角余光看去,几乎能够看见他盘膝而坐,垂头闭目,薄唇轻微开阖,凝神念咒。   可奇怪的很,这些细节似乎一下子就出现在我眼睛里,但我看不清他的长相,拼了命地去看也看不清。   这般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了衣料摩擦声,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终于站起来,似乎对我轻声说了句什么,朝前走去。我没听清,着急的要命,想和他一起走,却怎么样也动弹不得。   然后我终于听见了虺蛊忽忽的叫声,耳边远远传来嘭一声响,全身上下都开始有知觉,紧接着哐一声陆萧猛的推开门,门撞到墙上又弹回来。   四叔站在门外,一只手撑着门框目光如炬上下打量我,最后艹了一声骂我几句说我鬼叫得他还以为我被虺蛊反噬活啃了。骂完我他转身潇洒离去,留下我一脸不明觉厉地听着外面响起水龙头冲水的声音。   我有点傻眼,转头看着停在床头柜上的虺蛊,蛟褫直起上半身忽忽叫了一声向我打个招呼,用两片冒充眼睛的黑鳞与我大眼瞪小眼。   我真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昏睡中叫出声,在梦境的最后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梦境里黑暗无光,我勉强看清楚他身穿青布道袍,头上挽着道髻,是个道人。紧接着不知为何一股让我觉得恐惧窒息的强烈情绪忽然攫住了我。   那不像是我自己的情绪,哪怕我听到外婆死讯的时候也不曾感觉到如此山呼海啸般的悲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似乎有一百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咆哮,只知道不能让他走,但我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这憋闷和无力几乎能把我逼疯。   我撑着床大口吸气,好半天才觉得心脏又跳了回来,再慢慢活动身体,居然觉得身轻体健,完全没有久病之后的虚弱。下来走了几步我听见四叔在外面餐厅里叫了我一声,他要我去吃饭。   我起初没注意,被他一说便觉得肚子像饿扁了似的咕噜咕噜直叫唤。到餐厅我一眼看到桌上一碗香气四溢的红烧肉,登时食指大动,我往厨房看了一眼,看到陆萧正神情严肃地从锅里把熬得浓郁鲜香的鱼汤盛到碗里。   他把鱼汤端过来,说吃吧。我哪还等他第二句话,筷子一挟几块肉下肚,酥香软烂肥而不腻,美味得我恨不得连舌头都咽下去。按常理来说久未进食的人肠胃功能处于沉睡状态,并不适宜大鱼大肉,可我便能感觉到自身并无任何不适,近乎贪婪地吸收着摄入的食物。   几碗饭下来一碗菜一碗汤被我尽数包揽,大略是我饿死鬼投胎一般的狼吞虎咽气势惊人,连带四叔都没伸上几次筷子。扫荡干净后我还举着筷子有些意犹未尽,直到他若无其事地开始收拾才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凑过去搭把手。   四叔洗碗的时候我故意蹭到他身后,他斜睨我一眼,说菜是他干闺女做的,不用谢他。   我觑着这充其量比我大四五岁的毛头小子,十分无语。不过我现下倒真没在他身上发现有血腥气,不知道是痊愈了还是有什么隐藏气息的法子。他洗完了碗,转身坐下来问我醒来后有没有觉得异常,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把出现在手心的一个古怪印记展现给他看。   那个印记出现得古怪,我手上并无任何胎记,能确定这个印记是我醒来后才出现在我手心里,不痛不痒,浅淡的一道青蓝色印子,梭形,十分模糊。我摊开手掌远远看去,觉得像自己手心里长出一只眼睛似的,怪异得紧。   我原先只觉得奇怪,却见原本歪在沙发上的四叔唰地一下就坐直了身体,盯着我手心里这道印子看,脸上的笑意也收了,眼睛里神色慎重异常,让我心里也登时提了起来。他看了一会,要我闭上眼睛放松身心,我按他说的做,感觉到他的双手分别覆上我的手心手背。   我还没有和他握过手,感觉到他的手指修长,手上的皮肤却粗糙得很,布满细小的疤痕和老茧,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凉意,等到他手掌完全贴上我手心的那个古怪印记,我便觉得有种温润和缓的热度从他手中升起,慢慢包裹渗透着我手心的那片区域,十分舒适。   过了很久陆萧才松开手,那片温热感离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正发愣,忽然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咳了一声,问我看见什么没有。我一惊抬头,眼前有道黑影一闪而过,停在对面,冲着我忽忽地叫唤。   我说我看见了蛟褫,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是闭着眼睛的。我悚然睁开眼,正看到四叔的眼睛。我脊椎骨窜上一阵凉气,结结巴巴地说我难不成是开天眼了,他没回我的话,看着我,眼神说不清地怪异复杂。   陆萧那时的眼神变化,十分富有戏剧色彩。我最初睁眼乍然看到他在看着我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睛没有聚焦在我身上,显出几丝茫然无措。   等到被我冷不丁问了那么一声,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他瞪着我看,眼神憋屈得很,十分埋怨我的样子,那双眼睛简直要说“怪你,都怪你,这他妈的全怪你”!   当然,这些全是我之后回想起来的,当时陆萧那个古怪的眼神直让我觉得尾椎骨冻得发痛,全身上下说不出得难受,哪有力气去想这些。等到四叔终于抽了下嘴角舒舒服服地又歪回沙发上,我才觉得自己喘了口大气。那只蛟褫盘在沙发扶手上,亲昵地蹭到了四叔胳膊边上。   我十分惊诧这小家伙的投敌叛变的速度,正深感忧虑,四叔摸摸下巴,说我这大略可算作是天眼。他指指蛟褫又指指我,说我和这家伙一样,能辨阴阳,天生的。   我看看蛟褫又看看他,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吭哧了半晌才说老子是人,活的。   他说我魂魄不全。   我说老子有生辰有八字,三魂七魄齐全得很。他说我三魂七魄是全的,但每一魂一魄都有残缺。   我傻了,问我剩下的魂魄在哪?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爆发,说马勒戈壁的,我这个傻波伊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   七、翡翠挂坠,有关部门(补完)   从我苏醒到农历七月半,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四叔没有再像以前一般行踪不定,他呆在我舅的宅子里,除了偶尔与我一起去看望我舅之外,便是与我探讨种种异术。   “探讨”二字是他说的,我清楚凭借自己自幼随外婆漫不经心学的那点东西,在陆萧面前便如一个无知儿童,甚至连对方到底实力如何都难以理解。他在符?一道上堪称宗师,我倒是对之很感兴趣,可惜内心明白自己难在一个月内学出点什么名堂,向他请教的还是集中在巫蛊之术上。   至于我那个印痕,他与我分说了一番,道是与幽魂所建立的契约联系,在茅山术里有个名目,叫做殁瞋之眼,也就是民间说的鬼眼。只我情形特殊,与我建立联系的恰好是我自己的魂魄罢了。   我听得面颊抽搐,对自己的另一半魂魄可能至今仍然是阿飘这件事依然觉得难以理解。不过这倒并不妨碍我捉住他话中的关键词,哂笑说茅山不是名门正派吗,也养鬼?   他笑笑,没理会我的低级挑衅,却再不回答我询问魂魄不全因由的话。至于为何我之前没有看到东西,他指了指我脖子上的翡翠挂坠,说是它的功劳。   我听陆萧说了这句话,连忙把玉佩从脖颈上解下来,拿在手里看。近来事情接二连三,他之前又多不在,我倒一时把玉佩之事给抛在一边,听他说起,才想起来还有事想要问他。   我自幼爱做怪梦,玉佩是外婆拿来给我安魂镇魄所用的,是祖传之物。外婆只说过我体质特殊,不过苗疆巫蛊与道门易术传承不同,理论也大相异径,我也不知外婆是否知晓我魂魄不全——我此时还未曾完全意识到,所谓我魂魄不全之事只是我身旁这个男人空口白牙一说而已,全无实据,而我潜意识里便是信了他。   玉佩雕刻简单,然线条优美典雅,再被四叔镶上一圈金丝楠阴沉木,看着便觉得大气精致。四叔把玉佩拿手上掂两下,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见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谑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正作踌躇,眼光一转,忽然看到他指间的细小痕迹,蓦然福至心灵,大声说该不会是一种符?吧?   四叔明显一愣,神色悻悻。我知道猜对了,但这句话出口,心中却惊讶万分。我对这从小贴身佩戴的玉佩熟悉得很,知道它表面光滑细腻,一个纹路也看不到,更不说符文。陆萧一笑,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个强光手电筒,透过阴沉木空隙,照在玉佩上,喊我去看。   我终于看到了符文,它不在玉佩表面而是用特殊工具雕刻在玉佩内部,四周边沿的开口先被玉粉填实,再被流云纹巧妙掩饰住了,全然看不出究竟。符文被阴沉木阴影遮挡大半,然而我依旧勉强看出它弯弯曲曲,不似文字,倒像是地图之类。   他说这玉佩的确是符?,却与寻常符?大不相同,名唤生死关,流传世间的只有这一件孤品。   陆萧说完这句沉吟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如何措词让我听得明白,最后却没有直接开口,低头扯了张空白稿纸开始画,画得很快,没一会就放下笔。我凑过去看,他画得像是某种阵图,弯弯曲曲,我看不懂,不过图案虽然简单,线条走向,与我那块玉佩上的符文确然竟有几分相似。   他说茅山有种法器叫锁魂玉,在玉器上篆刻拘鬼符文,玉性属阴,怨孽之属,见到了便往里钻,钻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了。原理就是利用符文在玉器内部给怨孽人为制造了一个迷宫,有进口没出口。而我的玉佩不一样,出入口顺畅,炁脉流通完整。   他说完这句抬头看了我一眼,被我一脸不明觉厉的迷糊神情噎得磨了下后槽牙,哼笑着瞅着我说听起来多了个出口差别似乎是不大,可我知道差了什么?   我问是什么?他笑一下,说是差了造化。生死兼备,阴阳流转,自成一体,自成世界,不是天地造化又是什么?我处于符?的炁场作用下,与世隔绝,自然不会与残魂建立联系。又说这应该是古时盛法时代所流传下来的物件,现下道法没落,反正他是没有这等本事盗天机欺轮回。我隐有所悟,瞅了眼在沙发上玩得高兴的蛟褫,没说话。   四叔沉默了一会,又说要说那人是自己造了一个灵脉,也不全对,他没这本事,最大可能倒是照搬某处的灵脉走势,抽取山川地灵,禁锢到玉佩中,成就了这件生死关。   我眉头一皱忽然想到一个名字,便说了出来,问有没有可能是山阁老?他把玉佩还给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拿着玉佩反复翻看,只觉得不能理解,山川之势浩然,竟有人能够轻松玩弄于鼓掌之间?陆萧哂笑,转身去开电脑,说那是我没见过,这世上自然有能人,一声敕令,山峦镇压。   我好奇,再问他,他却不说了。我说多稀罕,他专心看屏幕,不理我。我瞅了一眼看到他是在看墩村附近的卫星地图,便不打搅他了,站起来去倒水喝。等我喝完水叼着个香梨回来,他依然在看一个地方,光标上下滑动,我从显示器屏幕上看了一眼,他明显走了神,眼神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我日日沉浸在十二法门和蛊术的修炼中,只觉得时间眨眼即过。   在八月初我总算能够唱咒出九字真言,我至今仍记得陆萧点头后自己那想哭的激动,而虺蛊温养了一个月后状态回复良好,与我的联系愈发紧密。也不知是否我天赐蛊身,与虺蛊的沟通几乎不必让我花上多少气力,水到渠成,十分顺畅,五感也渐渐灵敏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心惊。   四叔说这是我魂魄迥异于常人的缘故。我确也觉得自己自小精神也比一般人旺盛许多,书本知识基本上能够过目不忘,记忆力十分之好。被四叔一提醒,我忽然心血来潮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灵魂分裂次数越多灵魂力量就会越强大?   四叔问我怎么会这样想,我说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四叔抽抽嘴角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语气凉凉地说伏地魔最后不是死得难看吗,学谁不好?   我不说话了,把自己关到房间里继续把十二法门翻出来看。说实在的,虽然比起两个月前进步很大,但七月半越近,我心中便越是紧张。不知为何,四叔沾了血迹的那件衣服老在我眼前晃荡。   我正发呆,忽然听到房门外有响动,陆萧站了一会才敲门,我开门,四叔说明天会有人来找我们,他让他们直接来这儿。我说好,然后我说我要跟着你们去。   我以为得费些嘴皮子,谁料他答应的痛快,直接点头说好。见我自己先愣了,他得意地笑了一下,说早想到了我会要去,苗蛊传人,不会是孬种。   我第二天一大早便醒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除了四叔之外的所谓修行者,说不紧张是假的,心中隐隐有些期待,更有不安,生怕露怯,让人瞧我外婆的中仰苗寨不起。大约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敲门,陆萧正在厨房,喊我去开门。门口站着三个人,两个年轻人,另外一个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打扮利落,裤子肥肥大大,口袋里鼓囊囊的似是装着不少东西,一头短发,英姿飒爽。   两个年轻人站在后面,脸上都有些掩饰不住的拘束和自矜,那女子倒没有什么架子,十分爽利地与我打了个招呼,向厨房里看了一眼,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眯起,说小萧没想到啊,你这堂堂茅山掌教弟子还有洗手作羹汤的一天……   四叔听到她的声音“咦”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里满满的惊喜,从厨房里迎出来,说尹儿姐,怎么是你?女子笑嘻嘻地说本来没我什么事,不过我恰好也有事来找你,就和他们一起来了。   说话间四叔把他们让到客厅,倒上水。其中一个年轻人走过玄关时对我友好地笑了一下,我抽了下嘴角,跟在他后面。四叔给我介绍,告诉我说那女子是宗教局东南局下的副手,尹悦。我从来没听过宗教局这个部门的名字,不过对她的感觉挺好,乖乖叫了声尹阿姨好。   四叔笑笑说这是我侄子。尹悦眨眨眼睛,笑眯眯地哎了一声,又向我介绍那两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说一个名叫顾清和,是茅山李云起的弟子,另一个叫聂景,恩师正是青城山老君阁的李腾飞,皆是现下修行界新一代的翘楚。   要说再过几年,我自然知晓茅山李云起、青城李腾飞在今下的修行界是怎样的人物,当时我却懵懵懂懂,只对他们点点头,正纠结该如何称呼,那个被尹悦叫做顾清和的年轻人忽然插口说这位……陆师弟,你当真是萧师伯的弟子?萧师伯现下在什么地方?   我正对着顾清和的侧脸,看上去大概二十来岁,眉清目秀,大概是着急,脸上涌出一点红潮,四叔语气略带怅然,一脸坦然淡定,说他恩师心性豁达不喜拘束行程不定,他也不知道恩师现在仙踪何处……   我转头看了眼尹悦,她正笑吟吟地听着陆萧说话,一双眼儿弯弯机敏狡黠,像极了狐狸,望着四叔,似是带着一丝……惊叹?   两个年轻人没待多长时间,九点钟进门,不到中午就被四叔客客气气地送走。他们在商量几天后的行动,宿土理论颇多,听得我云遮雾绕,心下登时有点后悔没及时看完四叔给我的《葬经》,然倒是牢牢记住了两个反复出现的词,山阴残脉,白虎衔尸。   尹悦没和他们一起走,留下来说一定要尝尝小萧的手艺。四叔的厨艺还行,属于正常的家庭水平,痛快地添了副碗筷端上两菜一汤大米饭,丝瓜汤番茄炒蛋青椒肉丝,简单正常方便迅捷的夏季菜式,尹悦尝了倒连声说好。四叔笑嘻嘻地谦逊两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里似乎幸灾乐祸与同情并存。   我一边吃,脑子里还在消化今天听到的信息,抬头瞅了一眼四叔,想到尹悦说的茅山掌门弟子,又抬头盯着他的侧脸看。陆萧正在笑,他笑起来挺好看,但总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戏谑,没个正行。我想到他说自己是茅山道士,便忍不住开始想象他穿道袍的形象,然后脑补出了一个贱兮兮的杂毛小道——默默低头,闷头扒饭,生怕自己不小心笑出来。   吃完饭,我一边洗碗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在客厅里聊天。尹悦说过她有事来找四叔,两个人倒不疾不徐,谈天说地,像是忘了这般事一样。我洗完碗擦手出来,尹悦对我笑了一下,才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推到四叔前面。   我看到匣子里躺着一柄短剑,不大,二尺长短,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上去极为轻巧,剑刃很薄,有几分透明,这样看上去似有若无。剑柄上用银丝拼出两个弯弯曲曲的篆字,字形有点复杂,我看了半天都没有认出来。   匣子一打开四叔的眼睛就像黏在上面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李腾飞长进了啊,又问了一句是真的还是假的?尹悦说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真假了?四叔笑起来,把匣子合上退回去,说是好东西,我用不上。   尹悦说你东奔西走好歹得有柄趁手兵刃,何必拘泥于——四叔摇头打断说他用不着第二柄飞剑。尹悦不再坚持,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把匣子收起来,目光一转,投到了我身上,笑嘻嘻把匣子塞给我,说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承影就权当见面礼。   我自忖不笨,再说不论多笨的人听到这几句话都该知道匣子里这玩意非同小可,十分珍贵难得。尹悦倒是随随便便就将东西推到我面前,我哪敢莫名其妙就欠下这么个天大人情,正要拒绝,忽然看到四叔在另一边歪了歪脑袋,冲我一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匣子,说谢谢尹阿姨。   四叔从鼻子里哼了声说没什么好谢的,尹儿姐总不能让你白叫一声阿姨。尹悦笑着盯着他没说话,四叔双手环胸往沙发垫上一靠,说大师兄近来可好?   尹悦说还好,都好,又说倒是你这个做掌教真人的,什么时候归宗啊?四叔翻个白眼,一挥手把自己从头到脚划拉着比划了一下,说若是茅山宗有难,万死不辞,现下一切安好,他回去做吉祥物么?尹悦嘻嘻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在乎这身皮囊,又叹气摇摇头说我知道说不动你,我也不劝你。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没避我,信息量略大让我一时半刻脑部过热处理不过来,等到四叔送走尹悦回来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傻愣愣盯着他出神,眼睁睁看着他俯身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张符纸来。我瞥了一眼,看到是长乐净土咒。   道教三官感应妙经言,东极天界救苦门庭有一长乐世界,只有天堂无地狱,能使人出离地狱,免遭四生六道轮回生死,永离苦难,径往人天,超生净土,快乐无量,一去一来无挂无碍,此即是道教所言东方长乐净土。持此咒者,旁人卜算看来,顿足六道,无来无去。   我说你是茅山掌教?他说他师父现下不管事,他自然就是了。我不说话了,他起身看我仍在发呆,咳嗽一声说要我带上尹悦给我的家伙和他一起出去。我说作甚?他白我一眼说东西给你,你会用么?   八、得授飞剑,窥天之术   我对飞剑最早的印象来源于蜀山剑侠传,御剑飞行,高来高去,总之是十分牛波伊的东西。这种印象根深蒂固,以至于在我自己得到一柄飞剑并且能够第一次便自如操纵,那种心情我至今都记忆犹新。谈不上有多激动,更多是种不明觉厉与不可置信,特么的原来飞剑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我又看着承影来回唰唰飞了几趟,觉得精神上有些累,正想尝试把承影悬停在空中,稍稍分了一下神,飞剑就掉了下来。陆萧站在一边,接住承影扔给我,似乎并没有对于我熟读御剑口诀就能够控制承影表现出什么惊奇。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声这真是飞剑?四叔点头说是,说和从前那些底蕴深厚的名剑不能比,不过也算不容易了。他看我仍有些不敢置信,笑了笑,说你自己看不出什么?   我有殁瞋之眼,早看出剑身上一团银光萦绕,形状模糊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集中精神与之沟通,能够得到些许回应,不强,控制飞剑的动作倒足够了。四叔说那是一条幼蛟的魂魄,原本是青城山的护山阵灵,十八年前被打散了,留下些碎片。李腾飞把它炼成器灵,倒也算物尽其用。   我撇撇嘴说我现在算牛波伊啦?四叔嗤笑问我看过早上老爷爷老奶奶打太极没有,说来那也算正宗的太极拳。我不怀好意地瞅着他说那试试?四叔翻个白眼,说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折腾。   我真掐指念诀集中精神控制承影去戳他,四叔站着侧侧身就躲过去了,动作不比我走路快。我来回试了几次,连他一点衣角都没粘上。他边躲,边指点我说别使力过度,留三分力在飞剑上,才灵活得起来。   我试了几次,逐渐觉出点门道,承影从四叔身边掠过去,一个急停,转了个角度唰一下又倒飞了回来。四叔侧避一步诶了声说这下不错,话音刚落,我一声不吭就闷头冲了上去。   说起来,我倒可以不那么脸红地说我真算是练过的。小时候我爸还在,教过我一点功夫,没多高深,类似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后来长大了些,同村有个特种部队下来的,没事的时候教我们这些村里的小孩散打。我有底子,学的最好,他教我也最认真,几乎是倾囊相授了。陆萧注意力都在承影上,冷不防这一下还真让我抱上了。   当时我那打法,要让教我散打的师傅看着了,熊我一顿是轻的,最大的可能是饱以老拳揍得我脑袋开瓢,给我个血淋淋的教训。散打讲究快准狠,重拳脚不重摔跤,最快速度撂倒对手是正经,要是我力量体型占上风也罢了,对陆萧玩这招,纯粹没事找死。   我至今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脑袋一热冲上去,纯是边民血勇,想要狠狠给他一下,出口气,事到临头,却还真没办法把拳头硬生生招呼到他脸上去。然后我便见到四叔对我坏笑了一下。   水蛇腰常用来形容女子腰身纤细柔韧。陆萧的腰身也像蛇,像蟒蛇,柔韧中蕴藏想象不到的惊人力道。我便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头巨熊一般,对方轻轻一挣便脱离了我的桎梏,我呲牙咧嘴躺在地上,刚好看见四叔一伸手捉住掉下来的承影。   我浑身疼得散架,瞪着陆萧。他过了一会儿看我还赖在地上不动,过来伸手拉我。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再过了几分钟我正奇怪他没了动静,却听耳边响起草木伏倒声。我撇过头,他学着我的样子一只手懒洋洋地枕在脑袋后面,对我一笑,神态说不出地促黠,贱兮兮的。   事实证明,十四岁的时候我限于见识,对四叔的实力还没有一个明确认识,倒是先对他气人的本事领教深刻。俗话说,肝火一胜,胆气便大,气冲上头,或真能做出点平日料想不到的事来。   我平日里嘴上硬,心里却着实有些怕这个四叔,那日血气上涌,居然倒也无所顾忌,也用不着爬起来,腰背用力,一个侧翻把他在地上摁了个结实。我正刚觉得出了口气,手底下便传来我根本对付不了的力量,也不知如何福至心灵,蓦然便想起十二法门中的镇压山峦真义,灵犀引动,气沉丹田,一声“镇”字便大喝出口。   是道家神打还是楚巫降神之术,我一时也分辨不清,只觉得这一声出口,在那冥冥之中便真有什么东西回应了我。   在21世纪网络文学发达的年代,众多词汇匮乏的小白升级文常常以某个古朴深奥高大上的词来形容笔下的招式凶兽功法多么牛逼。何词耶?“洪荒”是也!当时年少无所事事,曾经一度很好奇这洪荒的气息到底是个神马玩意儿,特地翻书查找对比过,结果自然不了了之,倒无意翻到了《淮南子》上几句话,“望古之际,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当时记是记住了,却也没觉得有多深刻的理解,倒没想到,时隔数年,我居然在家乡的一座无名山丘上又想起这段《淮南子》来。   无它,大略是那种无可抵挡却又漫天席地无处可躲的威势恐怖有几分相似吧。   卧槽泥马的这就是挖坑把自个埋了自作孽不可活是吧……那来自不知名事物的庞大气息当头压下的时候,我除了下意识往四叔身上一伏好歹帮他挡点什么,就来得及在心里吐槽这么一句。   ——然后我便觉得那凶恶的像头猛虎的气息就真的像阵风似的穿体而过,直直地向四叔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我的眼睛正对着陆萧这小子的,他就像被吓傻了似的盯着我看,一动不动。我急得要命,脑袋里有声音吼着推开他,手脚的速度却完全跟不上。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冲向他,我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空白一片,一瞬间便似什么也不剩了。   然后?没有然后了……   太阳当头照,风儿轻轻吹,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一切都美满得紧,唯有我这个趴在别人身上目瞪口呆的呆楞小子,略约是最为不和谐的那个。   我能感觉到刚才那一刹那四叔身上同样有炁场释放出来,与我召唤出来的那股一触即收,平分秋色,相互归于无形。气机相触,寂然无声,在我意识里却响起嘭一声,经久不散。   我咂摸了一下,与我唤出来的那狂野暴躁的不知啥玩意不同,四叔这股气机平和中正,其中蕴着满满的正阳之意,大概便是所谓的道家真罡了。   这一系列事情说出来瞬息万变,发生过程其实也就在一瞬间,我被陆萧骂了一句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滚到一边。   他坐在地上,回了会气,才起来对我说先回去吧。四叔声音不大,语调平静,我却敏感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一丝火气,直觉这次可能真把他惹恼了。我看着他走在前面腾出手整理了下衣服头发,自知理亏,跟在他后面下山,屁都不敢放一个。   在前面走了几步,四叔忽然又停下来,依旧盯着我,眼神倒没有之前那么灼人了。我被他看得心中发虚,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他叫了我一声。   陆离。   我和四叔见面以来,他要么叫我大侄子,要么叫我小名离伢子,要么直接“哎”,自来熟得很,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正儿八经的喊我的大名,登时心中一紧,做好必死的觉悟凑上去。他转过身看着我,说除了你自己之外,没人敢看轻你。我搞不懂他干嘛忽然要说这种话叫我不要看轻自个,但他神情严肃,我不敢在这个时候顶嘴,嗯了一声。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敷衍,不过也没说什么,咧着嘴角笑了一笑,就又转身向前走去了。   世事略约便是如此,少不更事的时候,旁人说什么也不当回事,等到吃了亏,长了教训,才能想起原先长辈的话来。运气不错的,权当是吃一堑长一智,至于运气不好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转眼便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汉人称中元节,祭祀先人,又称鬼节,七月半。中元鬼节道士建醮祈祷是中原习俗,然陆萧他们三个人准备的倒和我想象中的祈禳道场不太一样,我舅的房子外还带着一个小院子,他们就在院子里摆开阵势,符?法器各自就位。院子中央布置供桌,桌上有碗,碗中盛了小半碗小米。院门紧闭,连窗台门槛都用铜钱布阵成金刚墙状,封好不走阴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农历七月,火星西沉,暑热消退,本就开始泛凉,中元鬼节,鬼门大开阴气极盛,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两个年轻修士布置道场,快到子时的时候,便觉得一阵小风不知道从哪里刮来,阴森森地吹的我生生一阵透心凉,猛然打了好几个寒噤,正难受,肩膀上就被四叔拍了一下,叫我回到屋子里去待着。   我转头见四叔和那两个年轻修士一样,都换了道袍挽了道髻。我见多了陆萧平时挽袖子扎马尾一副艺术青年做派,乍一见他这幅装扮,不由愣了一下。四叔平日里没个正行,这般发髻高挽青衫磊落,倒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然让我觉得古怪的是我明明从未见他这样穿戴过,却偏偏觉得恁地眼熟。   我回到屋子里隔着窗户继续看他们做法。子时阴阳交接阳消阴长,茅山李云起门下的那个叫顾清和的年轻人便率先步罡踏斗,行至桌前面朝东方燃香三柱,口中高声念诵“通灵启度文”:“拜请三清三境三位天尊,太上老君,张赵二郎……”   七月半鬼门大开,虚空中散怨游魂数量乍然猛增。通灵阵法开启,顾清和念过一趟,再换聂景。我在屋内看着,通过殁瞋之眼,只见院内阴气汹涌浓度激增,黑雾缭绕渐渐连三人的背影都看不清楚。四叔倒是一直站在院内,负手而立老神在在。等到聂景一趟南斗罡踏完,院内阴气将近饱和的时候,四叔才有了动作,一步接着他踏出。   四叔这一步踏出,在我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天崩地裂的错觉。   九、倒拔阴斗,舅舅魂魄   这一步虽然只在方寸之间,然而如果说之前顾清和聂景他们的祈灵仪式只是创造了一片阴气充足的浑噩炁场的话,四叔便是引动天机,真正为这个炁场注入了节奏和法则。几步之间,鼓舞风雷、疾如水火、变泽成山、覆地翻天,隐隐让聚集在我舅宅子小院里的阴气也整体随之而动起来。   陆萧初时的速度不快,闲庭信步一般,几步之后便越走越疾,衣襟带风,我看他神色沉凝额发飘扬,一开始还以为是步伐太快,再看到顾清和他们也衣袂飘卷如同旗帜,才知晓是起风了。我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院子外一棵泡桐树,宽大叶片只在空气中微微摆动,显见院外微风徐徐,院内狂风扫地。再过片刻,殁瞋之眼中就看见一道青灰色的气旋,从小院内冉冉升起刮起七八丈高,羊角风一般。   我在楼上隔着窗户俯览,看出这道场布置便恰似一对阴阳鱼,顾清和、聂景不动如山,各自占住阴阳鱼的一个阵眼。至阴反阳大阳生阴,如今阵势成形,阵眼内的动静反而渐渐小了。而我四叔倒好,推动气旋之后反而停下了动作,负手闭目垂头,站在阴阳炁场交锋最为激烈的阵心,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眼见四叔发丝衣袂猎猎倒卷,不敢随便出去坏他的事,光看着却更揪心,正拧眉咬牙和自己较劲,忽然就觉得那道气旋好像比之前看起来大了,我一愣还以为是错觉,再定睛细看,却见那道气旋不仅比之前壮大了,连颜色也更加黑沉了一些,如同黑龙吸水,蔚为壮观。   我豁然开朗,忽然便想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果然再过了一会儿,气旋眼见得更加黑沉粗壮,等在阵势里的三个道人倒是整齐划一,几乎同时做了一个动作,抖袖抬腕亮出左手,俯首低眉开始掐算。   茅山道术中有这么一项理论,阴孽为煞,意思就是畜生怨魄一类的孽物在阴气充足的环境中就会十分厉害。茅山术里面的破解之法一般是把怨孽引到别的地方,或者如四叔这般抽去怨孽所在之地的阴气,如此一来,怨孽就如浅滩上的鲨鱼,好对付许多。   我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四叔一定要等到中元节这天才开阵了。山中阴阳自成体系,不太受外界的干扰,墩村虽然相对外界来说算是在大山里了,但与大山深处的环境依旧相对隔绝,只有在一年中极为特定的几个时节,才能筹措出堪比山中聚阴之地的阴气,把山中的地阴气脉吸引过来。我舅运气好,就近赶上了中元节。   想明白了这点我心里忽然就觉得有点不舒服,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倒走神了。陆萧在其他人面前话多,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却闷闷的,不多说什么。四叔之前没告诉我他会怎么做,我觉得他像有所顾忌,于是也没问。我在宅子里看他们布阵,知晓自己现下本领低微,就算他与我详细说了,我怕也做不了什么,然便是像胸口堵了石头,难受,隐隐觉得我和他之间的相处不该是这个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我回过神来就听见“嘣”的一声好大响动,仔细一看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透过殁瞋之眼我能看见小院里的气旋黑色龙卷直入云霄,连院门口封镇阴阳的金刚墙都受不了,铜钱一个个崩开去,打在泥土地上一个个碗大坑,看上去十分令人胆寒。   我还来不及定下心来想一想附近山坳里怎么会聚集这么多的阴气,只觉得急得要命。冤孽在阳气强的环境中会难受,人在阴气强的环境中呆久了同样也受不了。陆萧他们三个是修道中人,比之一般人强了不少,可现下小院中的阴气已经膨胀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也不知道有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引过来,他们再待下去,多半也要出问题。好在就在我急得了不得恨不能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三个终于睁开眼睛有了动作。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我舅的声音。   那声音叫我离伢子,是我舅的声音,不是其他人的。我舅叫我的时候喜欢把那个伢字拖长,叫出个九曲十八弯,自以为亲昵,实际上效果不正经得很。我抬起头去看,透过殁瞋之眼,我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阴风气旋里影绰绰地多出许多黑影来,十分模糊,像是被什么强行拉长扭曲了,看不出个具体形状。   我又听见我舅叫我,这一次不一样,透出一股声嘶力竭的挣扎。我向院子里面吼了一声,说我听到了我舅的声音。顾清和离我最近,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脸上一脸汗,神色绷得极紧,原先那股清雅自持的气质一点不剩,眼中满满的一种情绪。我当时没多想,后来仔细回想起来,才分辨出来是恐惧。是种脚下万丈深渊,而脚底下只踩着一根随时会断的细棉线的恐惧。四叔压根没有抬头看我。   我又听见了一声离伢子。   这一次我没忍住踹了门,门外被布下了金刚墙,门一开,几枚铜钱吃不住力,嘣一声四分五裂,声音就像开枪一样。我还没迈出门就感觉到一股冷入骨髓的阴风卷来,力道大得惊人,似要将我扯出去一样。然后,我看到了我舅。   那黑影在阵的正中央,阴阳炁场交锋最为激烈的地方,给气旋扭得像麻花,却仍看得出我舅的脸。四叔低着头,也不知道他发没发觉有这个东西悬在他的头上。   我张着嘴吸了一大口冷气,才喊了一声,说四叔,在头顶上!心里也扭得像麻花,一半是我舅我外婆,一半是四叔,难过得要命。陆萧抬头看我一眼,似乎有点惊讶,我看见他嘴巴动了几下,似乎是叫我快滚,话说完这混账自己就笑起来。我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着急得要炸裂。然后我便看到我舅的魂魄转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形容不出那个眼神,那绝不是我舅的眼神,像是琥珀或者玻璃,总之是无机质的东西,绝不是活物的,然而就是能把我眼睛牢牢吸在里面。我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身体里升起,恐惧得要命,但并不排斥,就好像知道那里一定是我最终归宿似的。然后我就看见我舅向我伸出了手。   我没忍住一步跨了出去,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我就听见砰一声巨响,整个人瞬间清醒,然后我只看见我舅的魂魄一阵扭曲,然后就像阵青烟似的化散,再也看不着。我呆愣了好一阵,才扭着头看了看四周,院子中央的供桌正倒在地下,半碗小米洒了一地。小米是蒸过的,做过法,带着沉水香熏出来的香味。   施食禳祈应该是用蒸熟的净米,这一次他们用的却是小米,吸阴效果极好,不过十来分钟时间,方才那座阴风气旋就已经散了大半,阴风中的黑影也看不见了。一切平静下来,聂景冲过来对我大吼,说小屁孩没事出来裹什么乱,被顾清和拉开了。我没理那两个,只盯着陆萧,说那是我舅,我舅呢?   陆萧看了我一眼,表情像牙疼似的,说明天就去找你舅。   听见这句话,那边拉扯的两个人也不动了,一致看向四叔,聂景说你算出来了?陆萧点了下头,促狭地笑了笑,说麻烦大了。   四叔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一瞬间眼神有点怪怪的,我模模糊糊感觉四叔是希望我附和他,然而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十、白虎衔尸,地眼之怨   等到禳祈结束,聂景他们将院子里收拾好了,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回到屋子里我被陆萧赶到卧室里去,我听见他们在外面客厅里商量,商量到后面争执得挺厉害。我听见那个青城山姓聂的嚷了句,似乎是四叔连算的对不对都不好说,就要一票子人去送命之类的话。我不用看也能想到四叔抱着手臂在沙发上一歪,一脸满不正经的样子,然后我听见四叔语气挺不耐烦地回了句茅山萧克明是我师父,你师父是谁?   外面静寂了一会响起摔门的声音,顾清和似乎低声说了两句,然后也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卧室房门响了一声,陆萧推门进来,随手把门带上反锁了,施施然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一歪,说客房让给聂景他们,他今晚在我这里挤一夜。   我闷着声音说明天我也要去。四叔应了一声好,连头也没抬。我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柄刻刀,又掏出块不知道什么木头,开始刻符。我裹在被子里偎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又叫了声四叔,看他停下了,才问我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萧说附近的地脉阴眼里有吸魂引魄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得到了那里才知道。我说我看到了我舅。陆萧顿了一下才说他倒不是没有法子强行收了我舅的魂魄,只是我舅身上的煞气实在重,连超度都没法子,这里距离凶脉源头又太近,不能贸然惊动地脉。我带上了火气,说那是我舅。   他闭嘴不说话了,盯着我看了一刻钟,我原本还以为他会再说我两句,他却低下头又开始刻符,连句嘱咐的话都没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依稀记得我睡着之前还向陆萧看了一眼,他坐在那里挪也没挪一下,神情专注得与世隔绝。等到我醒了,天没亮,四叔却不在那里,床上除了我睡的地方其他地方平整得很,没有有人躺过的痕迹。   我不知怎地有点慌,蹭一下从床上跳下来鞋也不穿就推门出去,一推门刚好看见四叔和那两个修士站在客厅里。陆萧一边把两个木牌扔给顾清和,说是醒魂符,又上下打量我一眼,笑着说一大早的赶着投胎?我嘴角一抽,心里倒是定下来。顾清和拿着木牌看了一眼,神色登时就变了,说这是萧师伯……四叔没听下去,挥了挥手示意拿好不谢,提溜着我回了卧室。   我要系鞋带,四叔却直接往床上一横。他累得够呛,嘟囔着说了句拿好你那个玉佩,就没什么动静了。我坐在床边上呆了好一会儿,才又躺下来,倒是没过一会就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我被陆萧拍起来,吃了午饭,换了结实的运动装,把承影揣在背包里。聂景他们早就收拾好了,穿着便装,袖口裤脚都绑得严实,一人背了个登山包。顾清和见我盯着他的包看,笑着反手拍了拍,说干粮、药物、符?、□□还有其他一些,总之保命的东西都在里面。四叔没拿什么东西,依旧一身青布道袍,看上去潇洒得很。   我看见顾清和背包侧面用牛皮索栓了一把桃木剑,桃木有些年头,包了一层浆,看上去古旧易碎,我却隐隐感觉到剑上有股凶煞之气,连我体内的虺蛊都似有些瑟缩。自从上次尹悦来访,我隐约知道四叔也有一把剑,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见他拿出来过。   我们是在下午三点钟出的门。   我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没说话。四叔在前面,顾清和紧跟在后面,青城山那个姓聂的依旧臭着一张脸,走在最后。他们三个倒似有种默契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没有说话,气氛算不得紧张,顶多有些沉凝。   陆萧走在前面带路,他对这里的路挺熟,走得不带一点犹豫,显然不止来踩过一次点。我跟着他走,不知怎地想起来一个月前他随手扔在客厅沙发上那件带着血迹的衬衫,嗓子忽然就觉得有点干。   这时节山上的风景好得很,不过我这时候什么也看不进眼中去,只听得知了一声声叫,暴躁得很。直到翻了几座山,眼见着天上云彩渐渐变红,陆萧停下来说离这里不远了,暂且休整一下。我跟着他们坐下来就着凉白开啃干粮,恨不得把面包当成不知在哪里坑了我舅的地脉嚼。   陆萧和那两个说了几句话,然后从顾清和那里顺了一包榨菜一包压缩干粮,走过来把榨菜扔给我,在我身边坐下来开始啃。我斜着眼角看了一眼,标准的军粮,体积小,热量高,咯嘣脆。他几口干咽下去,翻了白眼,也不客气,顺手就把我放在身边的水壶抄过去。我捏着半包榨菜偎着这吊毛笑了一声,眼见还剩半个蛋黄挂在远处山尖尖上,心里又热又酸又涨又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休整到差不多七点,天擦了黑,陆萧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到时辰了,走吧。   天黑下去的时候,我明显的感觉到山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山里风大,但这时候的风就不像寻常的那样爽利,凉丝丝的又黏又潮。我的感觉很玄乎,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种炁场的感应,就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就蛰伏在我们身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们,就像我无聊时看蚂蚁搬家一样。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一天我们一步一步,正正踏在那座大山的阴脉上。盛夏,白天里阳气大涨,阴气不流,到了晚上,羲和神威力最盛时也管不着的阴暗面便苏醒过来,择人而噬。   我自觉挺没出息,没走多久就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大概连虺蛊都感觉到什么,从我身体里钻出来,停在我肩膀上忽忽地叫了几声给我壮胆——如果它是个人,八成正把胸脯拍得山响。   一条自带夜光的小白蛇爬到我肩膀上,我听见身后顾清和咦了一声,然后聂景嘿地哼了一声,然而我却没有什么心情顾及这些人,只死死地盯着眼前看。   刚才陆萧带着我们几个绕过一片悬崖,从一条崖壁裂缝中穿过,我抬头看了一眼,两壁如斧削,头顶上只漏了一点星光,很标准的一线天。这一片我从没有来过,离墩村并不是很远,但标标准准的人迹罕至,似乎有意无意间就让人觉得不舒服,被避开一样。然后走出崖壁,我正要松口气,陆萧却停下了,低声说已经到地方了。   我的眼前开朗了不少,是一小块山谷,乱石一堆堆,隐隐约约有东西躲在石头缝里,对我们这队人探头探脑。我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刚又出来的这座山极高,对着我们的这一面是内扣的悬崖,怪石嶙峋,吓人得很。   我方向感不好,无奈那天天气好,北斗抢眼得很,一抬头就看出来若以面前的这处谷地为穴眼,被我们甩在身后的这座山恰好处在西方白虎之位。   葬经中有说到,墓局中白虎之山驯服为上,若山势峥嵘桀骜压倒青龙,如要咬噬尸体,谓之白虎衔尸,大凶。   我们身后,正是那只食人的白虎。   陆萧停下来,后面的两个人登时动作起来。聂景双目微闭,捏着个奇怪指诀,我能感觉到一片炁场被释放了出来,包里的承影动了动,很兴奋,应该是遇到了同类。顾清和从怀里摸出个罗盘看了一眼天池,说没错,就是这里。   我瞥了一眼,自从与虺蛊建立联系后,我的视力好得很。那根指针一动不动,没指向南方,直指我们面前这个山谷的中心。   见我困惑,四叔歪了一下头,示意我去看四周的环境,说这个山谷地势低洼,虽然看上去封闭,却有通道裂缝与四周的山脉连接,附近的阴气都随着地脉汇集到这里。我感受了一下,虽说这里确实比较阴冷,却也没有感觉到非常浓厚的阴气——至少比之他们在我舅家的那个小院里弄出来的,远远不及。   陆萧笑了起来,指了指地下,说阴气下流汇入地底,这就是大山的地眼了,那件夺了我舅魂魄的玩意儿,八成就在我脚底下。   十一、地脉气旋,食人虎尊   说实在的,当时我跟着陆萧去找那个大山之眼的时候,就觉得怪异。   倒不是说那天山里的阴气怪。我纵然再学艺不精修为浅薄,那两个月也好歹逮着四叔甩给我的几本书读了个烂熟,基础理论是有的,充其量不过是没见过世面——就这一点来说顾清和聂景两个科班出身的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   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时候让我觉得怪的是陆萧,我的四叔。   这个王八蛋在这件事上从头到脚实在太从容,以至于哪怕是到了事情末尾,我们几个之间的气氛最多是紧张,绝对算不上恐慌,就是因为身边还有一个看上去绝逼就是在自家庭院里晃悠的小杂毛坐镇,怎么看也不像是摊上了大事。   这种违和感甚至一开始就存在,就像他与聂景拌嘴,没有动气,眼睛里的那点狡猾只像是个坏心眼的长辈,逗得你急眼跳脚大哭打滚,再笑嘻嘻在你嘴里塞个甜枣——倒不是说他装得不像样露出破绽马脚,大概是我那个丢掉的另一半意识太清楚他真正愤怒时的模样。   对陆萧这吊毛来说,这件事的控速步只在要等到七月十五好算出我舅去向,其余的确实算不了什么。他一生大风大浪,刀山上过油锅下过火海趟过,按理说那些个北海屠过龙最后淹死在脸盆里的前车之鉴实在有够多,然而后果再严重,架不住一个大爷他乐意,挥一挥衣袖走得干净,留下其他人一脸卧槽。   那天陆萧在乱石堆里指了个位置,顾清和直接上□□给炸开了。军用的□□威力大,花岗岩的石头给炸出个可走人的缝隙。四叔等了一会,扔了张符进去。   他手法独特,黄表纸的符?十分炫酷地扔出了扑克牌的直线旋转效果,飞了没有多远,无火自燃,照出重重鬼影。四叔笑了笑说东西真不少,然后就一马当先钻进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钻进去,顾清和紧跟着我。地缝底下原先藏在岩石里面看不见,我下去之后才发现空间真不小,脚落到实处了,抬手都摸不到头顶的岩石。我摸了一下身边的石壁,有水气,像个溶洞,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只把一股子阴冷侵入骨中。   我知道那是从地脉里渗下来的阴气,做了一下心理准备,开了殁瞋之眼。   自从我开了殁瞋之眼,跟着陆萧绝对没有少见群魔乱舞,然而这一次又不一样。那些东西飘在四周,眼神漠然得很,绝不凶恶,不像是觊觎活人血肉的恶鬼。它们看着你,只让你觉得魂魄正在一点点被吸走,早晚要变成它们的同类。我觉得腿软,这种感觉真跟当时我舅看着我的感觉一样,让人绝望无比,却生不出一丝反抗之心。   然后我听见嗤一声,四叔笑嘻嘻捏着张符看着我。我大概还没有从被迷惑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只看着陆萧,那双眼睛映着蓝色的符火,神态一如既往地贱兮兮的,却显得说不出地古怪陌生。   他没盯着我看,只冲着我身后骂了句马勒戈壁的符给你们是挂在脑袋下做狗牌么,然后潇洒转身继续领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吊毛也刚醒来,一脸的傻波依样,登时平衡。   这条地底甬道看上去就和八爪鱼的触手一样,又弯又窄又长,一直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条地下河的河道。我打着手电,能看到的是路径越来越宽敞,四周却似乎渐渐变挤了,我们顺着地底的阴脉走,越往前走,那些东西就越多。我跟着四叔走着,怕又受迷惑,没敢再开殁瞋之眼,只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胸口的那块玉佩上,情绪渐渐平和了许多。   我眼角能看到黑暗里有什么生物一晃一晃的,跃跃欲试,也不知是吸血蝠还是地底的什么怪物。顾清和没走多远就半侧起身子,不动声色地把桃木剑解下来拿到手中,聂景手里捏的剑诀也一直没有松开。那些生物也像知道我们不好惹,没有一拥而上,又不肯放弃,只远远吊着,在视线边缘晃悠,寻找机会。   沿着这条甬道大概走了几百米,我忽然觉得脑袋上一凉,忽的一声一道绿光就从我肩膀上窜起来了。顾清和的桃木剑如影随行,挑了一条软绵绵的白蟒蛇起来,死的,脑袋上叮着我的虺蛊。我见过这种蟒蛇,一般来说是无毒的,生存在洞穴中以蝙蝠老鼠为食。然而这条显然是特例,剧毒,我那条小白蛇趴在它脑袋上吸得很嗨皮。   然后,我又听见我舅叫我。   我急急忙忙叫虺蛊回来。它百般不情愿地忽忽了几声。我想去叫四叔,然后我就感觉那声音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向我传达什么信息。   快跑,别跟他去。   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往脖颈上冒,再听那声音却没了。顾清和看我不走了,赶紧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定定神,抬脚又跟在陆萧后面。   家乡这一块的山确实多溶洞,都很深,我这一次少说也在地底走了快一公里,却不知道离地面落差有多少,只觉得那股风吹到身上,越来越冰冷刺骨。   再往下走了几百步,坡越来越陡,到最后要站不住脚,四叔停住说小心了,说完身子一矮,刺溜一下,干脆利落地沿着坡滑了下去。我没将殁瞋之眼打开,但虺蛊还停在我肩膀上,隐隐约约地,我能看到前方密密麻麻的东西,几乎没有缝隙,陆萧从那里过,那些东西哗啦一下往两边退开,颇有分水刺的效果,十分神迹。   我紧跟着他滑下去。   这一溜少说五十米,石壁上又滑。我基础功尚可,落到底下的时候连打了几个滚才手脚并用刹住势子,狼狈了些,好歹没伤着。四叔过来把我拉起来,等了一会儿,另外两个人轻飘飘地下来了,身上泥巴都没沾一点。   通道底下的空间很大,地底下湿得很,雾蒙蒙的,能见度不好,手电一道光柱射出去空空荡荡,到十米之外就看不清楚。我没开殁瞋之眼,料想就算开了,八成也是乌漆麻黑一片鬼影,平白吓自己一跳,没多大用处。   顾清和从包里掏了个东西出来,拉开栓扔出去。他膂力过人,嗖的一下那东西飞上去,在我意识中过了好一会才在头顶上绽出一团明亮光线,看高度至少有三十米。   我这才看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像个瓮,我们在瓮底,四壁倾斜往上,顶上离地少说也要有四五十米。我的夜视能力好得很,毛骨悚然,看到瓮壁上全是洞,高的遥遥在上,离地少说二三十米。洞里不知道歇息了什么东西,顾清和一个照明弹扔上去,嗡一下像是惊了蜂窝,乌压压飞起一片黑影来。   我没见过这样的洞,却听四叔说过这样的例子。   湘西三怪里有一个落花洞女。据说是一些少女忽然有一天去了山里回来,就自称是被山神选中,不吃不喝,打扮好自己,不久就死去,死时常常容光焕发,面带微笑,仿佛真看到山神来迎接她一样。四叔说所谓落花洞女,一部分是真有传承,另外绝大部分倒是被一种煞局夺去了魂魄。   这种煞局叫做落魂洞。   说是一些在山中聚阴之地的山洞,多半是有地下水的溶洞,口小肚子大,地底阴气积年累月地聚集在里面,再加上某些机缘巧合,就会形成阴旋,像是宇宙中的黑洞,有非常厉害的吸魂引魄的效用。少女阴气重,魂魄没有男人稳固,要是从附近经过,很有可能会丢掉部分魂魄,陷入阴旋中,再找不回来。   四叔说如果丢掉的只是一个魂或者一个魄,人还会有清醒的意识,但会难受,本能地抗拒阳气,并且常常感觉到有什么在招呼自己,十分亲切。   她们以为的山神,其实多半就是她们自己那遗失在外,找不着归路的一个魂或者一个魄罢了。   四叔说的时候,我一面听得同情一面毛骨悚然。   现在,我们就站在这么样一个洞里。   我再往前面看,透过浓厚的雾气,我能看到眼前有东西,黑乎乎的,影影绰绰,有棱有角,像是人为修筑。陆萧回头看了看我,说马上就要接近那东西了,要我拿好那枚玉佩。我应了一声,打着手电跟在他后面。   古怪的是,我打着手电过去,接近那些我刚刚看到似乎是有建筑的地方,那地方却空空荡荡,好像我刚刚看到的是幽灵似的。我走了几步,越接近中心雾气就越大,几步之外四叔的身影都要看不清楚。我紧赶了几步,紧紧跟在陆萧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顾清和聂景那两个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心头忽然一寒,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前面陆萧忽然停下来了,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一回身,正要开口说话,定睛一看,险些连魂都要直接吓丢了,手电一滑就飞了出去。   眼前我紧跟着的哪里是四叔,分明是一张脸。   一张脸从黑暗中不知道哪里冒了出来,就在我眼前。说它是张脸也不准确,半个头就像个浮雕从墙上凸出来一样,连着半截颈子,眼睛向前凸出,像个青蛙一样,直直地盯着我,说不上是漠然还是仇恨,然后是第二张和第三张,几张脸列成一排。   我精神极度紧张,眼睛能看到手电的光,可我看不清楚它到底在哪里。然后也许是太紧张了,我感觉到眼前的场景变了。那张脸从雾气中凸显出来,变成了一条通道,石质的,通道两旁的墙上全是这种脸的浮雕。   我似乎感觉到通道的那一边有什么正在叫我过去,声音亲切得很。   我听见了忽忽的声音,整个人动也动不了,然后我终于听到了嗤一声,总算清醒过来。   我鼻子里闻到了符?燃烧的烟味,眼前是陆萧的大脸。四叔盯着我仔细看了看,灭了符?,说没事了。顾清和扶着我坐在地上,聂景也在,站在四叔边上,都盯着我看。我定了定神,看到眼前雾气还在,人脸和走廊却不见了,四叔直起身,我才看到他身后露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看着像青铜器,落在一个不高的土墩子上。   我惊魂未定,又有点恼羞成怒,然而连聂景这二逼都没有嘲笑我的意思,只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描述了一下看到的脸和走廊。   那三个人都听得挺仔细,听完后四叔忽然微微一笑,眉眼舒展,说等我舅醒了我可以去问问他,和罗老三当初是不是去了岷山。   我一脸不明觉厉地死盯着他,顾清和拉我起来,示意我去看那个青铜器。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玩意确实是青铜器,造型像个花瓶,瓶口极大,肩颈上装饰着龙纹,龙头探在瓶肩外,是圆雕,腹部是虎的浮雕,虎口大张,口里衔着个人。   这是一种商周时候的礼器,叫做“尊”。   我盯着那诡秘的虎食人的纹饰,越看越觉得那纹饰像有种魔魅之力,引着人不住地盯着它,最后连魂魄也要陷进去。   四叔拍了我一下,叫我不要再看了。我问这到底是什么。陆萧想了一下,问我知不知道蚕丛王。   十二、古国遗物,地底杀机   我当然知道蚕丛王。   但凡是对古文有点爱好的,八成都背得出李白的《蜀道难》。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我是知道的,古蜀国自蚕丛氏而称王,又被商王祖丁所灭。   顾清和插了句嘴,说蚕丛人以石为棺椁,纵目。   我耳朵里听见顾清和和聂景两个围在那个青铜尊旁边讨论得热烈,一个说看着挺像莫不与国家博物馆里面的那个是一对,另一个问那这个怎么会跑到这儿来,顾清和想了一下说或许是和古耶朗有什么关系。   我越听心里越迷糊,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我看陆萧,陆萧正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神很怪,似乎有点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然后他眨了下眼,又问我知不知道。   我问这个虎食人的尊和古蜀国有什么关系。   陆萧一下子促狭地笑了起来,说那是祭祀图腾,应该是两个字,叫做“虎方”。不过这个虎方部族被殷商覆灭,礼器变邪器,吸魂引魄,要说是老虎吃人,那也不算错。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又说蚕丛王率领蜀人与殷商交战,在岷山上战死,蜀人不愿远离故地先王,在岷山盘踞过很长时间。后来虎方部族与殷商交战,一支迁到了四川广汉。   我又听他提到商朝,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看到的那个人脸和走廊,感觉确实从风格来说和电视里看过的三星堆文物有点像,但又绝对不一样。我盯着那个邪器上虎食人的纹饰又看了一眼,不敢多看,又想起刚才看到的人脸,忽然一阵凉意直窜上脊柱。   我能感觉到一个声音。   一种早已腐朽成灰却绝不甘心,即使跨过几千年也未曾消减,依旧嘶吼咆哮的怨毒。   我心中忽然有极其不妙的感觉,转过身向他们吼说麻痹的救人啊,我舅到底该怎么救?   顾清和聂景那两个王八蛋还在围着那个青铜尊研究个没玩没了,被我吼了一声一齐向我看过来。聂景哟了一声冲我挤挤眼睛。我没等他说我胆小鬼骂了声你个吊毛救了人快走。聂景没料到我敢骂他,大概是以前还没被人这样吼过脏话,直接在那里就愣了。   顾清和一脸防备地站在那个尊前面,犹豫了一下,耐心地看着我说别捣乱,这里靠近那里不能鲁莽行事……   我没心情听他废话,直接吼了回去说我去你麻辣隔壁的有东西过来了你到底救不救人?我话没说完,停在我肩膀上的虺蛊就直着上半身忽的一声直直窜起来。聂景被吓了一跳,又把剑诀捏起来,说小屁孩别乱来!   麻痹的!   我急得要发疯,恨不得一脚把两个王八蛋踹开好去搬那个青铜尊。然后我肩膀上一沉,陆萧收回手对顾清和说要他们带着离伢子先撤,他布完阵就去和我们会和。我说麻痹的我才不走。顾清和愣了一下说陆师弟你别乱来。   他这话刚刚出口,嗡一声,忽然一阵旋风围着那个青铜尊刮了起来,那些被吸引来的东西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齐齐向着这边围拢过来。   顾清和和聂景两个早就全神戒备,那些东西扑来,我才喊了一声,顾清和的剑就出去了,然后聂景捏了个手诀,我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听见他一声敕令,乌光一闪,跑在最前面做炮灰的那些东西就真成了灰灰。   那是聂景的飞剑,裹在一层乌蒙蒙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里面。我看不清楚它的具体形状,但能感觉得到剑上的炎阳之意,是邪物的克星。看得我有点心痒痒,想把我背包里的那把承影放出来,权当试一下手。   我还没动,停在肩膀上的小白蛇就哧溜一下窜了出去。它本来就是半蛇半鬼的怪物,幽冥一霸,在这阴眼中如鱼得水,邪祟一拥而上也不过是给这小家伙添了几盘菜,自在得很。   四叔就站在我身边。我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些邪祟却都没有往我们这边来,像是刻意避开了。然而顾清和聂景两个虽然看上去都应付得挺轻松,我的心却仍然提得极高,就像有把刀悬在脑袋上随时会砍下来似的。   我还想骂人,陆萧拍了我一下,对那两个说先带我出去。顾清和迟疑了一下说聂景先带我出去,他留下来。我骂了一句马勒戈壁说我才不出去。聂景愣了一下说大家齐心协力,他也不出去。   他这句话刚说完,头顶上就从黑暗中忽然冒出个黑影,噗嗤一下就把他扑到地上去了。   那黑影就是刚才被顾清和的照明弹惊起来的东西。原先一直在脑袋顶上盘旋,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青铜尊的影响,接二连三地收起翅膀扑下来,速度快得只在我眼中留下黑色残影。   那玩意个头还挺大,两只翅膀展开有半米多长。那一只扑到聂景身上,聂景虽然猝不及防,本能应变尚在,看着那东西撞过来,一肘就将那东西的脑袋横着打歪了,斜斜地从他胸口上栽下来。   我原以为那东西是大蝙蝠,掉到我脚边上,定睛一看,它居然还长着羽毛,有点像人面鸮,脑袋上活脱脱一张扭曲滑稽的人脸,鸟喙一看就很锋利,额头正中生着一只骨质的角,冲撞起来十分骇人。   我心里抖了抖,又是恐惧又是兴奋。   这是纂雕。我在那本镇压山峦十二法门中看到过它。   山海经说滂水有兽焉,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四叔给我的书里说得更清楚,说它是一种生活在阴暗之地的猛禽,很罕见,像猫头鹰,但具有更强的通灵能力。   猫头鹰不会群居,但这玩意就像蝙蝠似的,乌压压一大群,也不知道地洞里哪来那么多食物喂活这么些。聂景等不及从地上爬起来就捏诀把飞剑唤回来,与一只纂雕狠狠撞了一记。   然后我就看见纂雕忽然张开翅膀悬停在空中,张开了嘴。   山海经说这玩意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我一开始没听见纂雕的声音,还在想是这畜生不会叫还是地洞的环境特殊。这时候它一开口,我连眼前都顾不上,恨不得抱着头蹲到地上去。   我的虺蛊闪电一样地窜回来,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害怕的东西。   那声音确实像小孩哭叫,但是更尖利,像要刺破耳膜,还带着攻击力,直接轰灭魂魄。我看见离那扁毛畜生最近的那些东西齐齐停了一下,然后散成了灰灰。   聂景闷哼,飞剑眼见着就一顿,被一头纂雕撞了一脑袋,斜着飞了出去,另一头闪电一样地掠过,爪子一探,将聂景的飞剑抓住,钢喙狠狠地向剑身上啄了下去。   聂景顿时惨叫了一声,听着就像纂雕那一下啄到他脑袋上似的,飞剑上那一层黑蒙蒙的东西一下就散开了,露出一把银白色的小剑。顾清和拦在他前头,刚和一头想趁人之危的畜生拼了一记,一只手还捂着耳朵,站都站不稳,哪还能疼出手去帮他。   我说起来是个魂魄残缺一半是阿飘的,反应居然还没有他们这些修士大,除了头疼,行动上倒还行。我眼看聂景的飞剑就要保不住,一咬牙,把承影放出来帮忙。   这把半透明的小剑刚放出来,几头纂雕就围了上来,我正紧张,忽然听见聂景喊了一声什么,心一慌,飞剑又被一头纂雕一爪子抓了过去。   然后我感觉到肩膀被四叔拍了一下,整个地底洞窟就亮了起来。   十三、飞剑破煞,神符引雷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陆萧驭使飞剑。   承影还是那把承影,但在四叔手上和在我手上气象就是完全不一样。我听见承影嗡鸣了一声,感觉它兴奋得很,以至于我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愧疚,自觉让它跟着我这毛头小子,还真是委屈了这等俊物。   那头抓住承影的纂雕忙不迭地把它抛开了,像丢个烫手山芋。承影没往下掉,震颤了几下,不像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倒像是什么怪物醒来了,要伸个懒腰。我奓着胆子开了殁瞋之眼,眼前东西却远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多。   承影悬在空中俯视众生,就像个探照灯,我看到剑身上那团银光居然显出了形状,一条银白色的小龙上下游动,看着挺活泼。我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所谓开光的过程,承影就有了动作。   蛟龙得水即能兴云作雨,现在我们在地底,阴气充足,承影非常欢脱。我能感觉到它欢脱的同时也绽放出一种极其危险的气势,像是凶兽从沉眠中醒来,恰好发现自己的领地被入侵,雷霆震怒一样。   那群扁毛畜生受了惊吓,刚开始呼啦一下乱冲乱撞,过了这么会儿,又有了抱团的迹象,一个个乍起羽毛,向着承影发出啊啊哭声。纂雕的叫声对魂魄有着极大伤害,然而那把小剑就像浑不在意,懒洋洋地调整了个角度。   君王一怒,流血漂杵,管它前方多少虾兵蟹将,咸鱼杂碎,杀了了事!   承影此时显然十分具有王八之气,嗖一下就朝着纂雕群正前方冲了过去。它一道白光雷骇电逝地飞过,我耳朵里就听到了隐隐的悠长龙吟。   纂雕群给它一冲而过,我就听到了一声极其凄厉的叫声,声音不大,也和婴儿哭一样,但是和纂雕的声音不同。然后那群扁毛畜生中间就掉了个什么下来,我眼睛好,看到是一只不大的猴子,脑袋给承影削掉一半,还在抽搐,毛稀稀拉拉的黏在身上,蜷在地上就和个小孩差不多,爪子极其锋利,又长又向内弯曲,刺啦啦就在石头上划出几条又深又长的印子。   我看得胆寒,隐约又觉得有点眼熟,我听见聂景有点傻地说怎么地底还有这玩意?然后陆萧语气冷冷地回了句纂雕吃肉,这只猱刚好吸脑子。   聂景挺明显地缩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该觉得好笑,看四叔,他捏着剑诀,见我看过来还笑了笑,然后神色正经说这里东西还有不少,刚才那一下也不知道惊动了没有,要我们赶紧先出去,他布完阵就赶上来。   顾清和迟疑了一下说他还是留下来,四叔没说话。我还想反抗,聂景从地上捡了飞剑起来,一言不发,一把就将我薅过去。   聂景的动作很快,我眼前三晃两晃,就又回到了那个滑下来的洞口那里。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不知道什么符,在空中晃一晃引燃了。我感觉身子轻了一轻,飘飘荡荡开始往上升,没升多远就又被冲下来了,从洞口往下冲的东西密集得跟大城市主干道高峰期的车流一样。聂景一咬牙,拔出了别在腰带上的匕首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带着我爬的非常吃力,那匕首看着也像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看得我心有愧疚,不敢再捣乱。然而刚爬出通道,我又听见了我舅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聂景,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侧耳倾听,我便知道这一次不是像先前那样若有若无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而是实实在在响在我耳朵边上。我想听清我舅到底说什么,然而四周各种声音实在吵。我正想说回去看,通道里动了一动,顾清和也爬了上来,手上拿着我的承影。   我没看见陆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脑门上冒。我说我四叔呢,顾清和看着我愣了一下。我又说我舅呢,顾清和动了动嘴巴,没说话。我吼了一声说我四叔呢?顾清和直愣愣看着我,就像被我吓傻了似的。   聂景拉着我,我盯着他说我舅我四叔都在下面,这是我最亲两个人,他们死了我也不活。我一把挣脱了聂景就往下跳。顾清和倒像忽然反应过来要来捉我,我看都不看他,虺蛊忽一声就冲了过去。他喊了一声什么,我没听,捏了个剑诀,承影开路,我跟在后面哗一下就沿着来路滑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为什么那么激动,就像当时顾清和上来的时候脸色青白语气诺诺,似乎遭遇了内心最深切的恐惧一般。我直到后来才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地底似乎是有着什么在招呼暗示着我,让我觉得恐惧无比,好像那个时候留在下面就一定得死一样。   我滑到下面,刚才还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东西现在居然空空荡荡,我往前看,然后我就感觉到仿佛整个人都被冻结了。   我乍一眼看上去以为眼前一片黑,第二眼就知道不是,眼前那是无数挤在一团儿的东西,无论有实体的怪物还是没有实体的鬼物,眼看着一个个都挤得变了形,黑漆漆的,一丝光都透不过,围着正中央那个青铜器。   我终于看到了我舅。   他正在那个青铜尊中,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两只手扒着青铜尊的大喇叭口,青筋暴在皮肤外面。青铜尊的颈子是细的,他腰下面扭曲得诡异,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牢牢地巴在他的背上,伸着两只手,死命地把他往下拽。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我舅把头扭过来,那双眼睛里依旧一点光彩也没有。我听见他叫了一声,声音粗砺得就像磨砂子,三个字却让我听得明明白白。我舅叫我离伢子。   我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正想冲到前面去,整个人就被扯住按倒了,半张脸一下就贴到了地上。我听见陆萧气急败坏地在我耳朵边上吼,骂我说没事跑回来做什么夭?   我恨不得咬死他,吼他说那是我舅!   陆萧使劲把我脑袋往下面按,还没来得及答我的话,我就听见了轰隆一声,全身上下的汗毛一下全都竖了起来。   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那一次我没来得及感到害怕,事实上我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啥事,只听到一声惊天的雷霆震响,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几十米的地底闪电是咋进来的,就觉得有一碗烧红煮沸的铜汁一下子浇进了我的脑子,翻腾着像要把我烧成一缕青烟。   我没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是完全无法抵御的疼,疼得叫都叫不出来的那种。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四叔抱着我,把我脖子上的玉佩扯了下来。我听见他喃喃念了什么咒,听不清,然而好似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炁场从玉佩里面发散出来,将我缓缓地裹住了,很温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疼痛似乎慢慢缓下来了,我似乎恢复了那么点神志,感觉到四叔紧紧抱着我,把我的脑袋用力摁在他怀里,堵着我耳朵不让我听外面惊魂动魄的雷霆震响。有那么一会儿,我似乎听见他在笑,叫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抬头想看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大对,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十四、深渊永镇,似是故人   我晃晃悠悠地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星光从头顶上漏下来。我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旁边聂景看到我醒了,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正奇怪这二逼的态度出奇得好,就听见四叔骂了一声,说睡得死猪一样,总算醒了。我这才发觉自己正趴在四叔的背上,正被他背着走。   我挣扎了一下,要他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四叔把我两条腿往上提了提,骂了我一句,说要我好好呆着,他知道我胆气足,半个阿飘,连他布下的阵都敢钻。   我脸上发烧,说我舅咋样了?陆萧说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我现在就去看。陆萧不耐烦,说大晚上的,好好睡我的觉,别捣乱。   我也不知怎地,并不困,然而整个脑袋浑浑噩噩的,像倒了一碗糨糊进去,压根不可能清醒思维。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走在一边的顾清和,他低着头闷着脑袋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又回了我舅的房子,后来怎么被丢到床上睡着的,就记得不大清楚。等到我一觉睡醒,又是天光大亮。我从床上爬起来活动了一下,倒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看了一眼床另一边,陆萧还睡着。我爬起来了,他睡得很沉,动也不动一下。   我穿好衣服走到客厅里,客房的门都没有关,顾清和聂景两个睡得像猪,鼾声如雷。我没打扰他们,开门出去。   我出门在街上走了几步,时间还早,街上店子开门的都不多。我想找个电话亭给我舅在的那个精神病疗养院打电话,问一问我舅现在怎么样了,又担心他们还没有上班。   我在一个电话亭前面抱着头蹲下来,装了一会儿蘑菇,也知道是近乡情怯,自己都觉得好笑。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没胆子把手往话筒那里伸,又不想就这么回去,就一路向前走去了,没什么目的。走了不知道多远,我忽然听见虺蛊忽忽地叫唤了一声。我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道怎么,又逛回外婆的老房子来了。   这是座先前农村里常见的老房子,黑瓦白墙,房檐低矮。二十一世纪生活好了,很少有人还住在里面,都是用来堆杂物,养畜生。然而我就是出生在这座房子里,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绪放空,想我舅,想我外婆,想我四叔,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然后我就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招呼我,很温和,很亲切,也很熟稔,听得我几乎想流眼泪。   按理来说,我那时候经历的神神鬼鬼的事情也够多,该有所警觉才是,然而那一次我大概是被鬼摸了头,也或者是我先前魂魄刚受了震荡,浑浑噩噩的,再或者,我潜意识中猜到了到底是什么一直在叫唤我。   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到了一个山洞前面。这里离墩村不远,离我们昨天去的那个山谷也不远,倒是一样的人迹罕至。我四处望了一下,感觉说是人迹罕至也不对,我在墩村长了这么多年,似乎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连听也没听人说过。   眼前这个洞是个溶洞,有雾气,潮气很重,洞口一排松树,明显是人种的,从洞口往外面望,还能看到几栋房子,样式很古旧,半塌不塌,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我把虺蛊叫出来,承影拿在手上,一头钻进了山洞。   山洞里面就一条道,看上去像曾经是个地下河的河道,地上的石头明显是被水泡过的。我自小满山乱跑,也不觉得什么,开了殁瞋之眼,往里面走了三十来步,没发现什么东西,倒是一直往上走,雾气渐渐消了,地面越来越干燥。   我又走了几步,这条道居然到头了,顶头是一面土墙,红泥巴糊住的,什么也没有。我愣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正想回去叫四叔过来看看,忽然一阵叫我心悸的感觉就山呼海啸一样地攫住了我。   似乎冥冥中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有个人在墙的那一边,要我过去看。   我手上什么工具都没有,又不能拿承影去刨泥巴,倒转过来用剑柄砸了两下,感觉泥巴已经干了,松软得很,干脆把承影收起来,退后了两步,用肩膀去撞。砰的一下,我也没感觉到有多大力道,那堵墙却直接被我撞得裂出道缝来。   我用手扒拉了两下,感觉有点不对,手指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闻了一闻,才发觉那所谓红泥巴大略是朱砂混合了畜生血之类的阳属材料,糊着一层不知道是纸是布还是薄木板,一撞就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直跳,抖着手把裂口豁大了点,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然后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倒不是觉得害怕,而是全然没料到会看到这个。眼前幡磬印信号令供台一应俱全,俨然是个布置严谨的道场,我隐约看到供台上似有神龛塑像,条幅低垂,看不清楚。   我想要走近几步仔细看,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关,眼前供台前面一盏长明灯嗤一声就亮了起来。塑像端坐在供台上,真人大小,那盏引魂灯放在他脚下,流水样的灯光从他身躯上一路蔓延上去,云履青裙,皂绦紫褐,莲冠羽氅,终于照亮他面庞。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面容俊朗,双目紧闭。我很肯定从来没见过他,我同样肯定我知道他是谁,那双眼睛如果睁开了,是天上星辰一样明亮。   我曾有一场长得几乎以为自己醒不来的梦魇,梦中曾有一个人坐在我身边,盘膝低头,念诵着开经玄蕴咒,曾有一个人振衣而起,大步向前走,任我停在原地,怎么叫喊都不回头。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他妈的一点也不对味儿,金冠鹤氅不适合他,宝相端严不适合他,这黑漆漆的山洞更不适合他。他就该道髻青衫,混不正经,红尘潇洒。   他妈的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直到虺蛊忽地一声冲了出去。   我转过头去看才发现通道口的那层封墙裂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来一群大老鼠,毛皮油亮发黑,黑里透着暗红。   我开着殁瞋之眼扫视一圈,心里有了数。   那层封墙也不知道是符?还是阵法,薄薄一层,一过多少年,山洞里也没见有什么东西,被我这么撞开了,大概是破了,一直盯着这里的妖魔鬼怪都涌了上来。   虺蛊挡在我前面,我捏了剑诀把承影悬停起来。这把飞剑被四叔用了那么一次,威力居然上升了一个档次,这么一亮相,煞气升腾。   那群老鼠也像有了些顾忌,在我面前慢慢散开阵势,伏着身子,严阵以待,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盯着我,透着说不出的贪婪。   这是尸?。但凡是老鼠,不论品种,只要吃过死人,就会叫上这个名字。我眼前这群大概是在阴湿之地修炼过不知道多久,看着是活物,在殁瞋之眼中看起来,居然有了恶鬼的特征。   我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居然也不知道怕,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它们要冲撞我身后的这个道场,先啃光我的骨头渣子。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人,正想回头,那群尸?已经一拥而上。   那是真正破碎虚空的一剑。   如果说昨天在地底的那一剑让我惊骇赞叹,此时此刻我就根本无法理解。   我看见雷霆四起,那群尸?和四周的鬼物一起转眼成灰,洞窟和道场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摇摆不定,散碎无形,我连自己是个人是只鬼都分辨不清。   我看见一条狰狞得像是大地伤口的裂缝横贯视线,里面群魔乱舞,火焰升腾,长得像人却利爪獠牙的怪物,长得像老虎却六只虎爪背插双翼的妖兽,挤挨在一起翻腾嘶吼。   我看见了那柄剑。   那柄剑裹携雷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冲而出,像传说中的分水刺一样,现在雷光消退了,显露出原本的桃木色和暗金的符文。我没见过它,可我就是知道它是那柄剑,就是一个顶着嗓子眼却偏偏喊不出来的名字,难受得我恨不得一把将它掏出来。   我看见了他。   那柄剑握在他手里,飘飘荡荡模糊不清一个影子。我想起来那盏引魂灯,想起那个梦魇。我想叫他别走,嘴巴却像被浆糊粘住,张也张不开。   我看着他冲我笑了一笑,依旧是那副混不正经的模样,说这里离幽府挺远,此行不易,路途多艰,我就别叫他再回头了。   我看着他整个人慢慢散去,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一个名字不知怎地一下子冒出舌尖,想也不想就吐了出来。   我听见了一声老萧,撕心裂肺的程度让我自己都觉得夸张好笑。   我听见他笑了起来,说保重,大侄子。   十五、左道往事,九返为仙   我再回到我舅房子,看到房门大敞,房间里似乎人不少,顾清和聂景两个一左一右一站一蹲,各自摆了个忧郁的造型,杵在房门外面。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直接走进去,就看见尹悦从房子里走出来,向我走了过来。   尹悦看我盯着门口两只蘑菇看,笑着说年轻人就不要搞个人崇拜,看看偶像破灭的后果。我看着她走出来,心下三分了然,笑不出来,盯着她说老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尹悦笑了起来,说你不是他。   我想咬死她。我他妈的冒充谁了?我他妈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深深吸了口气,说陆萧到底是不是我四叔?   尹悦说陆萧是你四叔,也是茅山掌教萧克明,你是离伢子,不是苗疆蛊王陆左。   我早就隐隐约约猜到四叔就是茅山掌教,心里居然没对这个答案感到多意外,问我四叔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尹悦看着我,问我对十八年前的事知道多少。我说我知道有个世界末日的说法,根本就不知道修行道上的事。   尹悦叹气说就是世界末日那档子事了。那时修行道与人打了一场狠仗,有人想打开深渊裂隙,放出魔物来毁灭世界,七拐八弯的过程也不必说了,总之最后修行道胜了,惨胜,人死得七七八八,大门派重创,小门派灭门。   她看了我一眼,说那时候小萧还不是茅山掌教,有个外号叫雷罚飞剑,陆左也还没被尊称苗疆蛊王,叫做刀疤怪客,两个人感情好得很,江湖上合称“左道”,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我说他们两个都死了?   尹悦说陆左死了,死在对方头目手上,同归于尽,连魂魄都散得七零八落,至于小萧……说到这里尹悦又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神色古怪,却一点深究的心情也没有。尹悦说小萧没死,却和死了差不多少,他被生生砸断了脊椎骨,一身修为还在,却再站不起来。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我低着头,脸上是僵的,脑袋有点木,也不知道她是担心我受不了还是不高兴我不被感动得掉眼泪,隔了好一会,我才硬邦邦地说然后呢。尹悦说那时候修行道要封印深渊裂隙,小萧自告奋勇,做了主持封印大阵的阵灵。   我把头抬起来死盯着她看,就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从她身上咬块肉下来。尹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我的,慢慢说当时有人阻拦劝慰过他,小萧说小毒物自然是巴不得他活得逍遥自在,却不会想看到他活成这副憋屈德性,倒不如废物利用,也算是替他再出一口气。   我僵硬地盯着尹悦看了好一会,才说那我是谁,陆萧又是谁?尹悦说陆离是陆左转世,不是陆左,陆萧是萧克明转世,也是萧克明。我不说话,等她的解释,尹悦说你有殁瞋之眼,没看出陆萧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四叔真的是鬼仙?   我终于想起昨天在四叔的符阵之中看到了什么。   在殁瞋之眼中,各种生物所展现的炁场各不相同,恶鬼是灰色黑色,畜生是黄色,人是橙色,生物阳气越重,展现的颜色就越偏红,但只有一种情况炁场会显露出紫色,所谓鸿蒙紫气,天魂地魂合一,得道成仙者。   我之前从来没从四叔身上看出紫色的炁场,唯独那一次,九天玄刹当头打下,我魂魄不稳,湮灭在即,他在阵中紧紧抱住我,扯了我脖子上的符?,念咒激发出一股温和的炁场,如同在那场雷霆中开辟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那一次,我清楚地从他身上看到了升腾的鸿蒙紫气。   尹悦说他不是正统的鬼仙,比之真正的鬼仙,却只有更强。   我盯着她。尹悦问我知不知道鬼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问完也不等我回答,自己笑了笑,说人有三魂七魄,七魄随肉身存在,死后消散,三魂的根本却是真如,人死之后天魂不生不灭,上升天界;地魂承载善恶因果,回归幽府;人魂徘徊世间,直至转世。修士七魄散去,人魂散去,天魂地魂合一,修成一缕神识,便是所谓的鬼仙了。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做个阵灵,小萧三魂还在,七魄也没有散,倒不算是死了,还阳不难。修行界有这么个说法,九返为仙,那时候他们弄了个九返大阵,在阵中模仿出人身七脉,只消小萧的魂魄在里面往返九次,就可以将封印大阵当做自己的肉身,法术便圆满了。想的很好,实施起来也不难,谁料临到头来,还是出了大岔子。   我愣了一下,不知怎地想起了四叔拿着我那个生死关说盗天机欺轮回,又问到底是什么岔子。   尹悦说有人在阵中做了手脚,小萧的魂魄受了损伤,天魂地魂合一,人魂却脱离了出来,还不知怎地转世了。如此一来,小萧算是困在那个阵里面了,出不得幽府也入不得轮回。她看了我一眼,说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小萧的人魂有损伤,投胎之后,七魄是生出来了,天魂却没有,地魂也微弱得几乎不存在,没有自主意识,是个天生的痴呆儿,刚好可以给小萧的神识做肉身。   我木了一下,喃喃说那就是我四叔陆萧,又问那个大阵后来又是怎么弄的?   尹悦说七魄主安息,小萧元神脱走,七魄不离,便当是封印大阵睡了大觉,只消不出意外,倒并没有什么妨害。   我问到底是什么意外。   尹悦倒像是有点惊讶的样子,我没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叹了口气,看我一眼,说魂魄之间有相互吸引聚集的本能,小萧的神识与陆萧的七魄不是一体,自己的七魄又陷在裂隙封印之中,本就不甚稳妥,这一次受了伤,原本也是要回归大阵修养一阵的,加上大阵虽须弥纳芥介于虚实有无之间,其中诸多牵扯,却是依附凶脉煞根,又受了震荡……   我心中还有许多疑问,然而此时都不想再理会了,直接问她说我四叔什么时候还能再醒来。尹悦说魂魄一旦相聚,小萧要再挣开那等冥冥中的牵扯,却不容易,非得要有合适的机缘才行,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十六、尾声   我第二天和舅妈一起去了关着我舅的那个疗养院。我舅果然神志清醒,正在和几个美女护士调情。我看着我舅妈挥舞手提包把我舅揍成猪头,然后又哭哭笑笑地抱在一起。   我舅说他们还真是在岷山出的事。   那时候他们说是找到了几个古墓,罗老三带人去挖,我舅刚开始没说什么,看他们挖了一个,挖出来的东西倒不少,却大概是年代太久,挖出来没过多久就氧化成一堆分辨不出来的稀烂渣子了。   罗老三还要挖,我舅不干了,说这都是文物,咱们又不会弄,都破坏了,是罪人。罗老三不听,我舅说你再不听我去报警,拉扯起来。我舅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脑袋撞到了什么,后面就都不知道了。   那个龙虎尊被四叔布的阵震散了地底气旋,又被尹悦带着人搬走。我去问尹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尹悦说这种远古之物吸魂引魄,又被埋在聚阴之地,聚集煞气修出器灵来倒很正常,只不过它是怎么被埋到这里来的,倒是需要好好查一查。   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那个青铜尊搜集了不少东西,却独独把我舅的魂魄当做个宝贝,气旋散了,我舅还可以回来。再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又和尹悦说起那个道场,尹悦很有兴趣,要我带她去看一看,我进了山,却怎么也再找不到那个地方了。尹悦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拍了拍我肩膀,没说什么。   我舅听了我说起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折腾到现在的,听得发了愣,在房间里锁了两天,又到外婆的坟前烧了纸,痛哭一场,回来跟我说好好读书,学本事。   尹悦给我舅留了十万块钱,说是政府的奖励。我舅手头没几个钱,盯着这十万却犹豫,直到我舅妈拍板,说给离伢子留着,做学费。   我说我不读了。   我当时看着四叔被尹悦带着人抬出去,就和睡着了一样,却不知道这一觉到底要睡多久才能醒的过来。我知道现在本事低微,想要好好修行,也知道现在修行道上厉害的大有人在,却谁也解决不了我四叔的问题。   我被我舅揍成猪头。我舅妈倒没有跟着一起揍我,盯着我叹了口气说你四叔不是想让你好好读书吗?   我彻底没词了。   那年暑假剩余的时间我都花在四叔留给我的那柄承影上,也不死心地到山里又跑了两圈,却到底没找到那个道场。直到八月底要开学,我背着行李,路过村头小学,这时候小学还放假,没人,校门口空空荡荡的。   我不知怎地,胸口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还有许多前事需要一个交代,没了他,心里就被生生挖掉一块,怎么也填不完满。我不管等多久,一定会等着他醒过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ex77203】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